《桃花皮》 桃花皮 第1节 《桃花皮/僵尸新娘》作者:谷飞尘 简介 ☆饮虚山系列☆第一部 《桃花皮》(又名《僵尸新娘》)。 定州首富千金方烟与捉鬼小道士吴空私奔至桃花坞,于义庄中发现道士师兄吴名——竟遭剖心而死。 两人滞留桃花坞,追查杀人真凶,意外发现教坊司废墟中藏匿一女鬼和即将尸变的僵尸!他们是杀人的凶手吗?他们为何在此相守? “僵尸新娘”请求方吴两人为他们超度往生,却遭遇超乎寻常的困难…… 十三年前教坊司失火、饮虚山秘籍失窃、方府水鬼等旧案秘闻被连根牵起,蛛丝马迹交织出“僵尸新娘”的残酷真相。 第01章 桃花坞 在门外等了许久,天色渐暗,小道士还没出来。 我心中惴惴,极担心他们在里面谈得结果如何,万一……我只说万一,他师兄偏不许小道士带我走,我该怎么办? 原地叹了三五回气,我还是决定小心地谨慎地将那布满蛛网的木窗推开一指宽的缝。似乎已经腐朽多年的木头立刻散发浓郁的霉味。我屏气凝神,尽量把右耳贴上去,企图探听到只言片语。 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眯起眼睛使劲朝窗缝里瞧,可是木屋内部既无光源,较外界更昏暗乌黑,只能隐约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在视线下方似动未动。我无法理解所见之景象,自疑是眼花,便要朝另一扇窗户走去。 因为心神全放在屋内,天色又暗,我一时没有留意脚下,左脚心突然传来刺痛,似乎踩到了一颗模样尖锐的石子。我“啊”出一声还没落地,身体已然滑倒。小石子被一脚踩飞,我虽看不清楚,却能听见它直磕上木门,发出“咚”的响声。 我从地上站起来的同时,同样腐朽发霉的木门被缓缓拉开。 小道士半低着头,对我说:“方烟。” “小道士”三个字我正要脱口而出,再度被他打断:“你不要害怕。” 我尽数按捺心中的疑问,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他说:“现在……不要怕,跟我进来吧。” 我与桃花坞大概是八字不合的。譬如,来此地第一晚,我就差点丢了自个儿的性命。 我曾听闻,桃花坞有两大特产,桃花林里的桃花和教坊司里的美人。但我毕竟忘了,这是十多年前的说法了。直到昨夜我亲自踏入桃花林,才知道,如今的桃花林,原来是没有一朵桃花的。与其说是桃林,不如说是一片枯木。数个硕大的半截子枯树根歪在那儿,不知被雷劈断,还是火烧坏了。成群的乌鸦嘎嘎怪叫。 我们一进林子天就暗了,瞧不见月亮。 小道士皱起了眉毛,我第一次见他这般丧气,于是凑上去,看见他手中罗盘指针转个不停。 他拿出黄箓,咬破自己手指,用冒出的血珠在上面写下我看不懂的咒语。 “拿好这个,别丢了。” 我点点头,把护身符贴身放置后,顿时如在暖春中。 小道士一手托罗盘,一手持桃木剑在前面走着,任我跟在后面。 “今晚会遇见鬼吗?我还从未见过鬼。”我故作轻松问道,“反正小吴道长在身边,什么鬼来也不怕,对不对?” “这林子阴森森的,好冷。” 他只是“嗯”了一声,只顾向前走,不理会我。小道士步子大,跟上他已觉得吃力,何况他步伐急促。我们之间渐渐拉开距离,我看见他一人,径直走远。稍不留神,衣裙被枯枝缠钩,等我扯开阻碍,此时小道士行踪全无。 “小道士,小道士?你在哪里!” 忽然,背后吹来一阵阴风,瞬间叫我手脚冰凉,竟像是被冻僵。我心跳如鼓,试图大喊,张开口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寒意紧贴着后背延伸,接着是腰与肩膀感到冰凉,仿佛有人用四肢将我紧紧缠绕,然后是我的颈、我的脸。渐渐地,冰刃一般的寒气紧紧贴着四肢皮肤聚拢,直逼心头,身体犹如压着千斤担,难以呼吸。 我以为自己就会这么死去,甚至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早些找到黄泉幽冥之路,因为小道士曾说过,鬼若不能在幽冥地府投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下场极为凄惨。 好在小道士给的护身符及时救了我的性命。梦幻般的落日晚霞,最后的一抹余温,引领我从茫茫无际的寂然与虚空中,重回人世。 噩梦初醒,我仿佛听到一声因痛苦而颤抖的女人低吟。可我睁开眼,却是在小道士的怀里。第一次,他的脸离我这么近,近到能从他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和他眼白中飘荡的几条红血丝。 东方既白,晨光温煦。我一时难以分辨,到底是因为这暖阳,这护身符引发的法术,还是他紧紧拥住我的双臂,竟让我的身体升腾起一种温热,又惬意的滋味。即使我的后背冷汗淋漓,刚刚于整夜梦魇中脱困。 我就这么默不作声,呆呆望着小道士,反倒是他见我已然呼吸顺畅,精神无恙,才赶紧松开了手,扶我站起来。这一起身,我的衣裙上立刻抖落许多灰烬和未燃完全的黄符。 我疑惑地看向小道士,他才说道:“你醒了。方烟,昨晚你一直昏迷不醒,发癫般大喊‘走水,救命’。”他非常迅速地抬手抹了一下眼角,嗓音沙哑,“你跟不上我,就应该早点告诉我才是。” 我仍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恍惚,可手臂上,小腿上绽开的细微伤口隐隐刺痛,有关昨晚的零星记忆忽而闪现,仿佛在提示我昨晚的一切真的都只是做梦吗? “对了,小道士,我想起来自己昨晚明明是在桃林迷路?现在怎么到了这里?” “这……我也不清楚。我在林子里里外外找了数个时辰,寻不见你。我猜你是不敢一个人去义庄的,于是回村子再找。一整晚,我来来回回地找,才意外发现这条从桃花村到义庄的近路。更意外的是,你竟然就倒在这堆废墟中。” 我顺着小道士的目光看去,周围尽是一片屋舍废墟,其中最大一座约有二层高,外面几乎烧成焦黑色,摇摇欲塌。若不是被大火所毁,依我所见,曾经矗立在此地的小楼恐怕比我家老头精心建造的宅院都更气派奢靡。 气派奢靡?几乎在一瞬间,我再次想起了桃花坞的传闻。 “桃花林的桃花凋零了,教坊司的美人一夜玉殒……原来是在这里,因为一场大火?” 小道士有些讶异:“想不到大小姐从不出门,倒是对这乡下地方十分了解?” 我想了想,解释道:“雀儿你记得么,我的小丫鬟,她的老家就在桃花坞。雀儿最喜欢讲家乡故事给我解闷。你可听过这首儿歌——‘桃花坞,桃花舞,桃花莫如女娇妩;桃花酒,桃花香,桃花醉入温柔乡’说的就是桃花坞盛产桃花和美人。” 小道士说:“这儿歌,现在大概没法唱了。”他拿出罗盘,指针依旧乱转个不停,说道:“这地方很邪门。你昨晚碰上鬼打墙和鬼压床,估计与教坊司的阴气鬼祟脱不了干系。可现下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啊,你还要再休息会儿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摇摇头:“不了,我真没什么大碍。不过小道士,你得走慢点,别再丢下我。真也不知道这会儿去找师兄,还赶得上吗?” 小道士原本搀扶我的双手,在听到“师兄”两个字时明显颤了一下,接着立马松开。我想,他和我一样紧张不安。 按照之前村民的指点,我们来到桃花坞西南处大槐树下的小径。走至尽头处,果然看见一间孤零零,破败的木屋,与桃花村遥遥相望。这就是,桃花坞义庄。 我在义庄门外等了许久,而小道士再次开门出现时,脸色灰白,眼神木然而绝望。 “现在……不要怕,跟我进来吧。” 跟着小道士亦步亦趋,融入义庄的阴森漆黑,没走几步,我终于发现了师兄——小道士的师兄吴名,硬挺地躺在地上,面无血色,因为他的胸膛被剖开,心被挖去,已死去多时。 我来到桃花坞第一日,以自身差点死于非命起始,至亲眼见到师兄的尸首而止。这是一种不详的预兆,我早该发现的。 不不,应该说死死笼罩在桃花坞上空的不详气息,或许从十多年前就开始了罢? 第02章 私奔 小道士叫吴空,师承饮虚山玄妙观。 饮虚山是雾州一座小山,而玄妙观更小,统共也就一个符箓派老道长和两个小徒儿。师兄弟两个是被老道长从山下相继收养来的孤儿,饥年时跟师父一起下过山讨过饭,修行不专时也撅起屁股一同挨过打。长大些,师兄吴名做了赶尸道人,主要帮送“客人”回家。 这活儿很累,为避免惊扰生人,他们须得夜行昼眠,还要受客栈老板们的白眼和驱赶,所以只能吃自 带的干粮,找沿途的简陋义庄歇脚。这也是为什么小道士和我来到桃花坞后,便直奔当地义庄而去的原因——我们本想在师兄赶尸回山前,再见最后一面。 是的,小道士吴空和我从方府逃走,还卷带了不少钱财(主要是我)。按话本故事里的说法,一个未出阁的大小姐,没有得到父亲允许,就擅自和一个外边的男人离开家,并且打算永不回来,这类行径完全称得上“私奔”。 你一定以为我作为定州首富方老爷的唯一千金,必定是为小道士故意引诱,才会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丑事。最后嘛,要么落得个人财两空,凄惨一生;要么是我迷途知返,醒悟之后接受父亲安排的良缘佳婿;又或者,父亲心疼女儿,不得已只好花大钱给小道士捐个官,置些田产,让小夫妻过上好日子,有情人终成眷属。 等等,以上都是话本杂文里的老掉牙的俗套故事。 实际上,最先提出私奔计划且怂恿小道士实行的人,是我。其实,我并不在乎和“哪一个”男人私奔,我只是需要和“某一个”男人私奔。我太想离开方家了,但我才不会像话本中“天真”小姐那般愚蠢,以为外面的世道如想象中美好。我非常清楚自己从出生起便困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不知道何处安全,何处可去,甚至连路都不认识,又能怎么去?一个对外界一无所知,没有依靠的女人在外面是难以生存的。 正当我苦思冥想如何逃离方宅的时候,小道士恰如其分地出现了。 小道士比起师兄更擅长驱邪捉鬼,所以他并没有成为赶尸道人,而是四处收服冤鬼,为孤魂超度,并以此为生。 那天,他来到方府对看门房的下人说,宅内祟气不断,恐有阴魂不得安息。那下人原本是不在意的,误以为又是来讨钱的假道士,但小道士立刻掐指给出两个方位,一个是我母亲所葬之地,另一个是常年患病的赵姬住的院子。他还一脸严肃地说,这两个地方阴魂怨气最重。 当日恰好父亲不在,仆人们不知所措,便一个接一个把话传到我这边。我听完心中窃喜,暗笑不已,若母亲真能显灵,可亲手杀了姓赵的该有多好! 我派人请小道士去母亲墓前详细查看,自己则站在廊上隔帘与他谈话。母亲死后,父亲只是在荒芜的后院里匆忙为她造了一座小小的坟茔。那么小,那么可怜。 我问:“小道长,你能见到鬼吗?” 小道士:“我们每个人都能见到,只要他们愿意。” 我愣了一下,“那我怎么什么都没看不到?”难道是母亲不愿意与我相见吗?不会的,不会的。 小道士:“她的冤气好重,还很虚弱。” 小道士皱起眉,接着说道:“她可能是被某种东西给镇压住,才会无法显形。她说不了话,逃不了,也不能投胎。很惨。” 我紧握拳头,团扇的细竹柄差点要被我折断:“有什么办法能救母……她?” 小道士围着坟茔走了两圈,摇了摇头:“气息太弱了,除非府上愿意开棺,也许会找到原因。” “这……恐怕要得到家父的同意才行。但他此刻并不在家中。”我咬了咬牙,提出另一个主意,“但小道长,你之前不是说还有一处阴气极重么,我们可以去那边看看。” 全府上下都来阻挠,因为他们知道赵姬和我一向不和,多年来针锋相对,就连我的贴身丫鬟雀儿都跪下来劝告。我不顾,带着小道士几乎是冲到赵姬房前。但赵姬提前得到风声,将所有的门窗死死闩住,躲在里面对我破口大骂,就是不出来。 在我准备架梯子翻墙硬闯时,父亲回来了。他将小道士轰了出去,又罚我禁足半年。在禁足第四日,雀儿小心翼翼告诉我,赵姬因受我惊吓,晕厥数次,醒后大哭大闹,惹得老爷又心疼又生气,立刻另请高人作法,在赵姬门外贴满了符箓,她的病竟然好了许多。 我问雀儿,只给赵姬房间贴了符咒? 雀儿喏喏不敢回,好久之后才小声说,在夫人的墓上也贴了许多新符。 我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雀儿瞪大了眼睛,奇怪极了,因为我这一次居然没有摔东西,也没有闹脾气。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得知方咎愿为那女人连母亲的魂魄都不肯放过的时候,那一刻,我决心离开这个鬼地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于是,我便偷偷让雀儿再去找小道士。没想到他被赶走后,一直在方府附近游荡,未曾走远。当他鼻青脸肿,浑身是伤也要赶来见我时,我忽然明白,这个男人或许能够实现我的计划。 三个月后。我故意把鼓鼓囊囊的绸缎包袱扔在桌上,因为裹得松散,里面透出几分闪闪金光,就像赵姬,喜欢用扇子遮脸,似露未露,最是诱人。 我不耐烦说道:“小道士,就等你一句话,你不愿意吗?” 小道士低着头,翻来覆去拨弄手心里的三枚铜钱,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犹豫道:“风险太大了。” “嫁妆本都偷出来了,总得试试。” “你……你真想好了?” 我把包袱推给他,斩钉截铁道:“不反悔。” “可能什么也改变不了。” “到时候再说吧……谁知道以后呀。要不小道士你算一卦?” “不算,师父说算多了会折寿。” “为我折寿几年怎么了,你不乐意吗?”我伸手去挠他的腰,知道他最怕痒,“嘿,不是说普度众生吗?” “和尚才说普度众生吧……啊呀,哈哈哈哈,我可没说过。”他咯咯笑起来,脸上表情终于没那么严肃。 “可当今不太平,路上指不定会遇上什么鬼怪妖魔。我问你最后一次,真的不害怕吗?” “不怕,小吴道长不就是专门收鬼降妖的嘛?” 桃花皮 第2节 他看着我,“也有我降伏不了的。” “那你降不住的可太多了。”我下巴朝远处一点,“人比鬼更可怕,她给我下过多少套?记不清了。反正我也不是吃素长大的。” 我看他还要唠叨,连忙把包袱交给他,顺带轻轻握住对方的手,笑道:“走吧,走吧,小道士,走到哪儿算哪儿。” 禁足期间,父亲一直守在赵姬身旁,不怎么想得到我。某日趁他出门赴约,我和小道士在雀儿的掩护下,就这么离开了家。 一路上十分太平,我们四处玩闹好不开心。有时,我会揶揄小道士之前必定是故意吓唬我,因为外面我连半只鬼都再也没有见到过。过了半月,我初得自由的快乐渐渐消散了。 “可现在,我们要去哪里呢?”我问小道士。 小道士有些紧张:“你想去哪里吗?”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总之,我们要离定州,离方家,离方咎,越远越好……对了,小道士,你家在哪里?” 他回道:“我住在玄妙观,在雾州。你想去雾州么?”他赶紧摇摇头,“不行,师父肯定……” 我笑了笑,表示知道他的意思。 突然小道士皱起眉头,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接着用十分为难地语气说道:“我想要去找师兄一趟。现在我已经没办法再回山上,可我也不能一声不响,一走了之吧。我得和师兄说清楚一切,再请师兄转告给师父他老人家。” “所以,我现在得去找到吴名师兄。” “是我们。”我挽着小道士的手臂,“你知道师兄现在在哪里吗?” 他掐着手指算了算,“按他的脚程,应该快到桃花坞了。” 第03章 师兄吴名 师兄吴名路过桃花坞只是偶然,他原本是要送一位特殊的“客人”回山上道观。 遇见“客人”的地方离桃花坞不算远,从桃花坞沿水路回雾州饮虚山最为方便。吴名原本是要替那地方上的某户人家选一块风水宝地造墓,却发现作为村民公用墓园的后山阴气浓重。经过一番细细推演,终于一块巨石下面找到阴气之源。 于是他号召村民们连夜推石挖土,在地底深处,果然刨出一具僵尸——尸体浑身紫青色,生前似是窒息而死,除双手双脚有勒痕外,没有其他明显伤口。尸首衣服均烂成灰,死了至少有十多年,肉身却一点没烂。 吴名对挖出不腐死尸一事并不感到意外,对普通的村民来说却是可怕至极的凶兆。他们下跪,对着吴名道长长,道长短地千求万求,务必要处置掉这个不祥之物。收服僵尸本是他的责任所在,从未想过推诿,于是一口应承下来。 只是这具僵尸身上的阴气之重,前所未有,吴名师兄也是第一次见到。且普通的驱邪手段一律失灵,阴气始终不散,甚至有尸变的征兆。一旦尸变,后果惨烈,若就地焚毁,阴气仍有可能附着在其他地方,更为棘手。想要彻底 驱除阴气,不至尸变发生,就要对症下药,可这具僵尸的真实身份……全村的人,甚至连附近的民众都问过了,无一人认得。 吴名感叹,或许僵尸生前不过一个可怜的过路人,惨遭谋杀。至于这人遭遇了什么冤屈,被谁害死,死前怀有什么执念,就无处可知了。不知因果,不知姓名生卒时辰,既没法招魂,也没办法超度。这可真把吴名难倒了。 思来想去,吴名只好飞鸽传书给师父和师弟,打算用赶尸之技将僵尸带回饮虚山,请师父出手相助。于是,他便和僵尸一起从那小村庄启辰,来到桃花坞…… 吴名师兄一生尽职送“客人”回家,没想到自己却横死他乡。虽然我从未见过吴名,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从小道士嘴里听来的。 小道士长这么大,除了师父,师兄是身边唯一可亲近交往的人。他心心念念带我来找师兄,肯定满怀期待,却万万没想到两人再见,会是阴阳相隔。我想我可以理解小道士的悲恸。师兄对他来说,也许就像雀儿之于我? 此时,凸显着一对浑浊无光眼球的师兄,正安静地躺在由干草与枯枝搭起的垛床中央,夕照下,他灰白僵硬的脸上偶尔折射出晶莹的微光,那是小道士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眼泪。 小道士走上前,伸手轻轻一拂,终为师兄阖上双眼。接下来,他本该用火把引燃草垛,但他却如同入定一般,右手停滞在尸首的双颊上,久久不动,仿若不舍。 我心中一紧,现在他的眼眸中一定充盈着师兄的倒影吧,就像不久前他抱紧我时那样吗?明知不合时宜,我却有个不可遏制地念头在脑海中滋长:快告诉小道士,要他必须认清,现在我离开了雀儿,他也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师兄,从此我们两人才是尘世间最后的同伴和依靠,可令彼此不再孤独。 “小道士,就让吴名师兄早得解脱吧。” 我随小道士混了一段日子,略懂了得些道法,知道活人被邪祟之物杀戮被视为横死,理应及早超度火化,免生异端。从师兄死状来看,只有心脏被生生挖走,没有其他外伤痕迹,而胸膛处萦绕祟气不绝,凶手显然非人。 其实在我走进义庄,经历了短暂的无言沉默之后,小道士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方烟,抱歉,我……是我们恐怕要留在桃花坞,需得处理完师兄的后事。我只愣了一下,便马上回道,我一定会始终陪着他。 昨夜,小道士将我送回桃花村,找到村里仅有的一家客栈休息,而他在我入睡后独自赶回义庄,为师兄彻夜守灵。今晨,我带来客栈做好的饭食到义庄找小道士,顺便帮他一起筹备超度仪式。因事出匆忙,供品只能从简,便以清水野果代替酒水干果糕点。待一切准备妥当,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时分。 我碰了碰小道士的胳膊,“小道士,吴空?天色……不早了。” 他浑身颤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拉着我后退数尺,与我并肩而立,最后一次望向师兄的安息之地。此刻,西方腾起血色霞光,如同赤色之火,顺着羽片云,蛮横地烧滚了半边天。 烧过来了,烧起来了。 小道士猛然挥手,燃烧的火把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而迅速地落入木山中。砰地一声,焰火从柴堆中炸开,枯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叫声,青烟冉起,升入九天。一旁的招魂幡随风而动,一簇又一簇的纸钱漫天飞舞。 火星四溅,火浪汹涌,逐渐汇聚成火海。我看见吴名师兄的身体一点点淹没于红色海面,下沉,不断地下沉。 烈烈火光映照在简陋的祭坛上:刻有亡者姓名生卒年的牌位,太乙救苦天尊画像,黄箓表文,净水香烛等一应法器。 小道士低沉苍劲的声音与眼前熊熊燃烧的烈火相映衬: “郊原寂寂兮,景茫茫;残叶飘飘兮,声惨伤。风雨霏霏兮,飘尸湿骨;鸿雁嘹亮兮,痛恼心肠。孤魂无依兮,身渺漠;新鬼怨恨兮,意彷徨。空荡愕然兮,永无祭祀;僵尸赤体兮,裸露三光。感此召请兮,齐赴坛堂;愿汝超升兮,早上天堂。” 唱诵完毕,小道士接着拈香,礼拜,步罡,掐诀一气呵成,再拿起写满蝇头小字的表文从四角依次点燃,直至焚烧成灰。 空气中涤荡着灼热的火气。自来到桃花坞后,冷寒气息挥之不去,这还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夏季的暑热燥气。燥热并不使人难受,就像冰冷的河底浮上水面,终于能透上一口气。呼吸顺畅的痛快感觉稍纵即逝,冰冷气息再度席卷。 原来柴垛的木头快烧完了,露出黑炭色,风一吹,白色灰烬肆意飘扬。师兄的身体彻底融入火球中央,再也分不清楚肉体与木柴。突然间,火焰上空传来极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在耳边回荡。 我立刻看向小道士,很是无措,而他疲惫地告诉我,超度仪式结束了。 大火燃尽,小道士开始小心细致地将师兄骨灰收拢于瓷坛内。我忽然想起此前在义庄中收好的师兄遗物。想来,他生前必定与某个恶鬼邪物拼死搏斗过,各种经书,符纸,铃铛,幡……还有许多我不认识,也叫不出名字的道家法器,雪花一样那狭小房间四处散落。 我把所有法器收入布包内,一齐交于小道士。他正在检查灰烬中是否还残留未熄灭的火星,看了一眼我递过来的东西,声音嘶哑地问了一句:“就这些了吗?”兀自又摇摇头,淡淡说了一句“算了”。 “别算了算了。小道士,要是少了什么东西,现在去找还来得及呀。”我发觉小道士的眼神中透出一丝不解,于是继续说道,“等明天我们离开了桃花坞,可就……” “谁说的?”小道士毫不留情打断我,语气异常强硬,“谁说我们要走!” 第04章 元宝客栈 趁天光没有完全熄灭,满身灰尘的我正独自往桃花村里赶。放眼望去,整个破败村庄中唯有一处摇曳着温暖灯火,那正是我此前住宿过,此地仅有的客栈——元宝客栈。 如今的桃花村,人丁稀少,土地荒芜,村民们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也不过是混口饭吃,不至饿死。村子里物资匮乏,交通不便,唯元宝客栈的掌柜家底不薄,能拿出余粮招待极其稀少的过路人食宿,也只有他家舍得在夜里点蜡照明而不觉浪费。 大地归于寂寥,蝉鸣消停,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影。我加快脚步,终于敲响客栈的大门。 “徐阿婆,徐阿公,我回来了,快开开门。” 连喊了好几声,门房内才传来颤巍巍的老人声音——“来了,来了,稍等哦,这把老骨头,唉……你悠着点。” 徐氏夫妇之间的小吵小闹声使我这颗悬了一路的心刚放下,突然间,一阵冷风穿堂扑面,大门被打开,刺眼的烛火猛然跳出,跃然不定,影影幢幢,而灯影背后赫然一张扭曲融化的蜡人脸,仿佛刚趟过油锅的赤面恶鬼。 “鬼啊!”我后退不及,被衣裙绊倒在地。 “你是谁?”赤面恶鬼并不追赶,反而大声质问。 我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双手不由自主拽紧心口处小道士留给我的护身符,“走开,你敢碰我,小道士一定会杀了你,叫你魂飞魄散!” “哎哎,方姑娘,是误会呀。”一只瘦弱的手轻拍我的胳膊,我认出这是徐阿婆的声音,“他是客栈的掌柜老板,可不是恶鬼。” “前两天掌柜的出门了,所以你没见过他……没吓着吧,快起来,夜里地凉呢。”徐阿公嘴里嘟囔着,手上也不闲,赶忙将我扶起,“你别怕,快看看,他是不是有影子?真不是鬼。” 如他所说,我看见地上的确有“赤面鬼”的影子后,长吁一口气:“你……你就是掌柜?” 话一落地,自觉失言,我连忙施礼,再道,“小女方烟,昨日方入住您这客栈,请教您贵姓,怎么称呼?” 徐阿婆赶紧扶住我进门,笑道:“小姐啊,咱们乡下地方乡下人,认错人罢了,用不着这么客气,别着凉了,快进去说话。哎,掌柜的,你看把姑娘吓得,你也说两句嘛。” 赤面鬼原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直等到徐阿婆出来打圆场,他才开口道:“我就是金元宝,是元宝客栈的掌柜。是了,我这张脸,嘿嘿,是被一场大火烧坏的,虽然捡回一条命,但脸变成这副鬼样子。方姑娘要是喜欢,以后喊我‘鬼啊’也不是不行。” 我坐定在大堂中央的长条凳上,赶紧低眉顺眼回道:“金老板,您说笑了。” 此时,因徐氏夫妇在后厨忙着替我热汤食,只剩下我和一脸肃容的金老板两个,在非常窄小的大堂里面面 相觑。与其说是大堂,其实不过勉强摆下两张方桌,一个柜台的普通房间而已。对繁华的定州来说,元宝客栈甚至比不上大户人家的宅子,可在偏远的桃花村,哪怕是一进的四合院都极为奢华。 金元宝客栈用前厅做大堂,耳房做后厨,专供客人点菜堂食。往里走便是天井,正房坐北朝南,自然是主人金元宝的住所。西厢房是佣人徐氏夫妇在住,东厢房为客房,总共两间,已经被我和小道士租下。 “叮零零”一串清脆声,有什么东西落在桌上,立刻吓醒了神游天外的我。 金老板说:“这可是你给徐婆婆的?” 我闻言拿起桌上的东西一看,的确是我给的银镯子,镯子内壁印有一个小巧“方”字。当初逃出家里,我可偷拿了不少珠宝财物,由于采买是下人负责,我平时从没碰过银钱。我们包裹里不多的几块碎银子还是雀儿硬塞的。早在出门半个月内,我和小道士就把碎银子花光了。 身上银票倒还有许多,但在偏远桃花村里,谁愿意收银票,还要大老远跑钱庄换银子?所以我才挑出最便宜最不起眼一个银镯子抵给徐阿婆。 “是……我们半道被歹人截走了全部银子,身无分文,就只一个贴身放的镯子没被搜刮去。所以昨日没办法,我才拿给阿婆赊饭和房租,等有钱了,我们再赎回来。”我撒了一个小谎。 “哦,是你自己的东西就好。我担心是大户人家里手脚不干净的小妮儿偷来的赃物,到时追上门来可说不清楚。”金老板从我手中抽走了银镯子,极为爱惜地擦拭过后,藏入怀里,“既然如此,镯子就暂时押在我这儿。” 我不自觉攥紧衣袖,点头称是。 “可还有一件事。”金老板又开口道,“与方小姐同行的那位道长呢?我听他们说,你们是一起来住店的。” 我回道:“小道……吴道长在桃花坞的义庄有些事情要办。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所以你是一个人,从义庄回来?” 金掌柜这一问,又勾起我心中难受。大约半个时辰之前,我与小道士为何时离开桃花坞而大吵一架。他真狠心,居然毫不在乎我的安危,任我在鬼祟丛生的桃花坞深夜独行。 “是啊,他有事要忙,我只能一个人回客栈了。” “方小姐,你真是福大命大哟。阿弥陀佛!保佑保佑!”徐阿婆忽然插嘴吓了我一条,见她掀起后厨的门帘,徐阿公就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汤面小步走向我。 我嘴上虽问着“怎么了”,眼神却始终离不开汤面顶端那金灿灿的荷包蛋。想不到啊,我好歹曾是首富家的千金小姐,有一天也会饿肚子,开始馋这最普通,油光都不见一点的鸡蛋面。 “你不知道,在桃花坞,没有人敢在夜里出门。偏偏不信邪的人,十有八九都……”徐阿公做出鬼脸,一手横放在脖子处,嘴里发出“咔嚓”怪声。 徐阿婆正要找双筷子递给我,哪想我已经端起面碗,也顾不上什么仪态,赶紧喝了起来。两口暖汤下肚,仿佛刚才一路的担忧惊恐都烟消云散了。 “别急,慢点啊,小姐。你不知道今晚算是死里逃生咯!那些惨死的赶路人,连官府都查不出死因,听说都是被怨鬼索了命去。” 阿婆的话让我想起第一夜在桃林遭遇的梦魇,暗自赞同怨鬼索命的说法。 沉默了许久的金老板再次开口:“你是走桃林回来?” 我摇头:“不,我从废墟回来,这条路更近呀。” 金老板和徐氏夫妇三人听到我的回答之后,竟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我仍专心吃面,不久听到金老板向院子走去,应该是打算回房休息。走之前,他对徐阿公吩咐道:“等客人吃完面,就把外面的蜡烛都熄灭吧,近日不会接待新客了。” 过了一会儿,徐阿婆在我身边坐下,悄悄说道:“闺女,你胆子真大,居然敢去教坊司。” “她那是不懂,不晓得那是个什么地方,老婆子你给她说说教坊司的事情,看不把她胆子吓破?” “我怎么不懂?”我故意对着阿公挑起眉,得意地说道,“桃花坞的教坊司在十三年前毁于一场大火,里面的女人都死了,当时在里面寻欢作乐的达官显贵也死伤无数。” “丫头真知道?那你知道大火之后……” “之后桃花坞出现瘟疫。因为大火里死的人太多,又是夏季,尸体易腐烂,引来蚊虫鼠蚁,自然容易爆发瘟疫。” “是啊,当时桃花坞有半数,不,十户里得有七八户都染上瘟疫。疫病好厉害,但凡一人染上,这家人差不多就要绝户。” 阿公一脸惊讶:“你都知道教坊司火灾死过那么多人,遭过瘟疫,小丫头你还敢去?” 桃花皮 第3节 我耸耸肩:“但今晚的确是个例外情况,说真话,我也害怕的。” “何止呢!”阿公接道,“教坊司出事后,怨气重,请来和尚或道长做法都不管用,十来年了,鬼还是会晚上出来害人。现在更不得了,有人大老远就能听到教坊司传来渗人的怪叫声,连大白天也闹鬼。 阿婆双手合十:“老天保佑,姑娘你啊,一定是攒了阴德福报,今晚才会逃过一劫。” 我慢悠悠吃完最后一口面,问道:“听说正是这场瘟疫,桃花坞才逐渐变得荒芜。桃花坞大多数人都选择弃家远走,或投奔远亲,阿婆阿公为什么还留在村里?” “哈哈,我们一把年纪老就老死在这里咯,跑再远也不过一个死字,死哪里不是死呢?”阿公说得倒是很大气。 阿婆也说:“我们就一个女儿,大火之前就跟主家去了定州,她当时日子过得也艰难。我们两口子不愿意麻烦她,干脆就不走了。结果呢,不知道老天爷想什么呢,好些壮实的年轻人都走了,偏留下这里两个老骨头。” “福大命大,阿弥陀佛……”我学着之前阿婆的口气说道,“一定是你们夫妻俩攒了好多好多福报,老天保佑,才会逃过一劫呀。” 阿婆笑开了眼,拿起我吃完的碗筷正要去洗:“小姐真会说话。” 阿公架起二郎腿,笑呵呵道:“说起福报,我们的确是做过一些好事的。” 我本想再和阿公聊聊,阿婆却阻止:“得了得了,天好晚,小姐早点歇息吧。别理老头子,他一讲起自己的事情就停不住嘴,能讲一宿不睡。” “正讲得兴头上呢,老婆子偏来扫兴!” 阿婆瞪了阿公一眼,拉住我去东厢房。 “是啊,阿婆,我还就愿意和阿公聊一宿呢……”说到这里,嘴巴居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哈欠,“啊啊啊……桃花坞赵家你们听过吗……” 我本以为自己并不瞌睡,可一躺在床上,绵软的褥子朝身上一盖,眼皮变得越来越重。 “阿婆,和我说说那家姓赵的事……情吧,我不困,不那么困……” 我不能睡着,即使我已经闭上眼睛,仍在对自己默念,不要睡着,不要睡着,不要再继续那个可怕的梦…… ……小道士,我……我讨厌你…… 第05章 僵尸贾辛 这一晚,我睡得很沉,醒来时半个屋子都笼罩在阳光下。离奇的梦境仍在脑海中盘桓,继而被我细细品味,反倒不像前两回让我慌张无措。 我半靠在床上冥思了一小会儿,才起身拿茶水解渴,一不留神就把床头的包袱推到地上,里头的珠钗金饰撒了满地。我只好一一拾起,将包袱用力系紧,重新放回原处。 梳洗装扮完毕,我才慢悠悠踏出房门,路过隔壁房时多瞧了几眼,发现见半开的窗户仍同昨晚一样,心下了然。于是走到前厅,立刻让徐氏夫妇为我做一顿家常便饭。 “小姐,你点这么多菜,这……你一个人吃得完吗?咱也没有别的意思,你给的银镯子当的小半年粮食了,不是钱的问题,就是这乡下人家,见了浪费怪心疼的。” 我摆摆手,“放心,绝不会浪费的,阿公阿婆快点生火煮饭,我都快饿晕了。” 阿公阿婆年过六旬,手脚依旧麻利,加上元宝客栈此时也没有其他客人,很快,四菜一汤热腾腾的饭菜立刻摆上了桌。我一面细嚼慢咽,一面招呼他们坐下来与我继续闲聊。 等我饭饱饮足,抬头看,一轮骄阳正当空,已是午时,才吩咐徐阿婆帮忙把剩下的饭菜装入提篮。我接过饭篮,一面忍不住心中大骂“倔牛”,一面顶着烈日朝义庄走去。 回想起昨夜小道士对我大发一通脾气,我的五脏六腑就像不断被细针扎过似的难受,双手止不住地微颤。且不说他刚到方府时对我怎样地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就是之后两人相处的时日里,他也从不会违逆我。 小道士怎么变了一个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敢不听我的话,他怎么会不受我的控制?!如今不过走到桃花坞,他就毫不在意我的命令,过不了几天,他……他就连我的死活都不顾。不,说不定,这个男人和方咎根本是一类人! 我可不能放弃,就此停留在桃花坞,我要离定州远一些,更远一些,越远越好,无论什么法子。我闭上眼深呼吸,反复告诫自己多忍耐之后,方继续前进。不多时,义庄小木屋近在眼前。 我待要推门而入,瞧见地上有一方方正正的泥块,正是我第一次来义庄时,把我绊倒的怪石头。我拾起泥块,瞧出蹊跷,立刻剥去干硬的泥层,发现原来是一枚寿山玉印章,形制小巧,洁白莹润。我再用手指反复摸搓印文上的尘土,依稀能辨认出是篆书刻就的四字款——贾辛之印。 贾辛之印,贾辛之印……我忍不住在心中反复叨念这个令人感到熟悉的四字印文。终于,一些重要的事情从万千思绪中跳出,就是它! 我按捺住欢欣雀跃,踏入义庄大门,看见小道士坐在桌前埋头苦读,真比那求学赶考的秀才还要认真。可我也看得出,他毕竟只是个凡人,可不是得道成仙,不食五谷的道长,这两日又是寻我,又是处理师兄后事,体力耗尽,加上饿了一日半,面色都蜡黄了。 “怎么样,速读速学完师兄的捉僵尸宝典,现在可有几分把握能抓住僵尸王?”我故意调笑他。 他冷哼一声,头也不抬,并不理会我。 但我偏要理他,拿话继续刺他:“等你把经书上捉僵尸的技法融会贯通,恐怕头发都要白了,难道我要在桃花坞一直等你,等到变成缺牙老太婆吗?” 小道士真怒了,吼道:“我说过了,你可以不等我,你想去哪里去哪里,想什么时候离开桃花坞是你的自由。” 这句话威力巨大,立刻引发我心口针刺一般的痛楚,甚至有一瞬间世界天旋地转。过了一刻,我冷静下来后,才把食篮推给他,尽量装作不在意地说道:“小道士,来吃点东西吧。” “不,我不吃。”小道士语气低沉,“方烟,除非我们说清楚。” 我试图去看他的眼睛,却被对方一次次避开。 “说清楚什么呢?你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我,承诺过我,带我从方家逃走,你也会脱离玄妙观,我们两人寻一处无人认得的地方,好好生活?” “我说过,而且我也没有想食言。” “可师兄毕竟……人死难以复生,我们已经尽力了。难不成,我们还要浪费一辈子在桃花坞,为了替他报仇,抓什么不腐僵尸吗?” “方烟,你误会了,师兄不是给僵尸杀死的!僵尸以活人精气鲜血为食,不吃人心。挖心之伤不是僵尸所为。我也检查过,他的尸首上并没有被僵尸攻击的痕迹,伤口上只有恶鬼留下的祟气。” “可是,可是。”我感到疑惑不解,“可你昨天不是说,镇尸符落在地上,师兄信中说的‘客人’也不见了么……你想找回僵尸,不是为了寻线索,找真凶,不是为吴名师兄报仇?” 两颗泪珠从脸上滑落,我立马用衣袖擦拭,忍住哭腔说道:“师兄既然不是被僵尸害死,真凶便是藏在暗处的恶鬼。可要吴名师兄都对付不了它……小道士,你不知道,当地的人说,桃花坞怨气深重,恶鬼害人吃人长达十多年的时间,大家都束手无策。小道士,我知道你从来不愿听我一句劝。你的命,是啊,自然由得你自己糟蹋,你想怎么样就怎样,拼却一条小命为师兄死了,你高兴就好——可那是以前。可如今,吴空仍是不顾一顾我,就让我自生自灭吗?” 小道士听完,神情颓然,终于长叹一声后说道:“方烟,我……我可以不与桃花坞的恶鬼作对,但我一定要找回僵尸。不,方烟,烟儿,听我说完。第一,这僵尸失踪,很有可能是意外。恶鬼袭击师兄,搏斗过程中无意撕落镇尸符,僵尸不受压制才逃离。第二,僵尸畏惧阳气,白日行动受限,而师兄受害约在十日之前,僵尸必定走不远。第三,僵尸吸食活人阳气精血,但桃花村还未听说有此类死状出现,说明它尚未发生尸变,一切还来得及。” 小道士说到此处就看向我,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见我不再似刚才那般急躁,才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是,桃花坞阴气重,必定加快引发尸变。你知道师兄原本想将这僵尸带回山上,就是因为僵尸身上蕴含难以超度的怨念,尸变发生,肯定要牵连这附近一带生灵涂炭了。” “我不是为了个人恩怨,但是也该为当地百姓想一想,我们原本是可以阻止悲剧发生。” “要是找到僵尸下落,小道士你有多少把握收服它?”我继续试探,“你别逞强,我知道你原本更擅长捉鬼而不是对付僵尸。” “别忘了,这儿有师兄留下的捆尸索和镇尸符,对付未尸变的僵尸,我……大概有七八成的把握,若在白天遇见,就更不成问题。” “好,假设我们捉住了僵尸,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小道士愣了愣,才说道:“这个嘛……或是带僵尸回饮虚山交给师父,或大火焚毁。当然,能带回山上处置是上策。要是出现尸变迹象,来不及回山,为保万全,就只能立即焚烧。至于怨气转移出现其他后果,我也无能为力了。但至少比僵尸为祸人间要好一些。” “那再然后呢?” “什么再然后?” 我没好气地说道:“从你的玄妙观回来或者处理掉僵尸之后,你对我们俩就没什么打算?” 小道士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我答应你,方烟,到时候我带你去……去……” “去开州吧。你快答应我。”我接道。 “诶,开州?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哪里?” “听徐阿婆徐阿公说,他们女儿如今正在开州做酒坊生意。你看,在定州,女人永远不能随意出来抛头露面,但是开州不同,它允许女人自己开铺子招揽生意。开州是个好地方,我们就去开州吧。” 小道士笑得更开心了:“原来方小姐想去开州,然后摇身一变,变成方老板,这算盘打得不错。可是,方小姐连洗衣烧饭都不会,打算凭哪一门手艺,做哪一行的买卖呢?” “本小姐伶牙俐齿,头脑聪明,做哪一行的买卖都不在话下,小道士你不懂,你少管。” 我把饭篮里的饭赶紧拿出来,刚递给小道士,就见他一手端碗,一手奋力使筷,大口大口扒饭,等我把菜端出来时,碗里的白饭立刻少了一半,可想而知他是饿极了。 不过即便是在风卷残云进食的间隙,小道士仍要抓住时机打趣我:“刚才是谁怪我没良心,哭哭啼啼说我不顾她,这会儿却又让我少管她。那我到底是管呢,还是不管嗯?哎,哎……别闹,小心碗摔了。姑娘家家,你真是善变呐。” 我把手从他腰上收回来,气呼呼说道:“臭道士,坏道士,我本来打算和你说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但现在你笑话我,我又不愿意说了。” “好了,方小姐,臭道士知错,不敢乱开玩笑,坏道士在此洗耳恭听你的重要消息。” “你答应我,解决僵尸之后,一定会带我离开桃花坞,陪我去开州。”我收起笑容,极为严肃看向他的眼睛,不容他逃避,“你认真说一次。” 小道士略有犹疑,还是点点头,“我答应你,吴空一定会带方烟离开桃花坞,一起去开州。” “小道士,别忘记你说过的话。”我长舒一口气,终于抛出那个对小道士来说最为关心的答案,“我发现了僵尸的下落。” “你知道?你怎么……”小道士一紧张,那只空碗还是从他手上跌落在地,变得四分五裂,“方烟,你确定吗?” 我眨眨眼睛:“不十分确定,但有七八分的把握。” 第06章 三魂七魄 小道士与我对坐于义庄内,刚吃完饭便急忙问我如何知道僵尸下落。 我告诉他,先不心急,我还需要确认清楚几件小事。接着,我拿出刚在门外捡到的寿山石印章,特意向他亮出印文“贾辛之印”四个字。 “石印是师兄吴名的吗?” 小道士只瞥了一眼,非常笃定回答:“这肯定不是师兄的。” 我又问道:“师兄有没有说过,在僵尸身上或发现之地附近,见过类似的东西?” “你怀疑石印是僵尸的?”小道士皱了皱眉头,立刻找来之前与师兄往来书信中有关僵尸的部分,独自坐在一旁从头细读。 两刻钟过去,小道士回到我身边,说道:“僵尸身上的衣物和包袱已经烂成破布,破包袱里只找到一个空空如也的沉香匣子 ,和一套砚台墨块,因为质地上佳,所以才完整无缺地保留下来。” “没有提到印章吗……”这下轮到我皱起眉头,“反而是师兄提到的沉香匣子和砚墨,在我前日收拾的遗物时,一个都没见过。这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师兄的铜钱剑、法印和水珠子,我好像也没见到。但我猜测,惨案发生至今,时间也不短,保不齐是被鼠类狐狸之类动物叼了去。况且这些事以后再说不迟,你先继续听我说完呢。” 小道士急忙转回话题:“刚才说到印章,信里曾提到,僵尸被挖出时右手紧握,似攥有什么东西,但师兄忧心赶路,这一路都没有强行打开它的右手。我想,他手里的就是这方石印没错。而且你说过,印章还裹有不少泥块,这泥灰发黑,与义庄外的泥土色显然不同,这不正是它与尸首被埋于地底多年的证据吗?” 我忍不住感叹道:“看来僵尸便是‘贾辛’无疑。幸亏玉石不腐不烂,千年不变,终于留下线索让我们得知他叫做贾辛。” “不,你可不要把僵尸和‘贾辛’混为一谈。‘贾辛’是他生前作为人的姓名。人死后,特别是化为僵尸,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它们和人沾不上一点关系。”小道士义正言辞地纠正我,“它们没一丝人性。” 可我大为不解:“小道士你当初在方宅,曾和我说过,孤魂可怜,因错过投胎时机,游荡在阳间,无依无靠,有时还遭受更凶狠的恶鬼欺辱,又或是怨气难消,被执念所困,所以你十分用心为他们超度。怎么这会儿,你又说它们毫无人性呢?” 小道士放下手中信纸,认真为我上了一课:“鬼与僵尸不同。鬼有残留人性,有为人时的部分记忆,但受尸气控制的僵尸是单纯的怪物,渴求活人的阳气,就像是野兽渴求血肉饱腹。” “什么尸气?鬼不是也有怨气祟气之类的吗?” 小道士想了想,看向地上被摔成四分五裂的粗瓷碗,先拾起其中最大的三块碎片放在我面前,解释道:“活人有三魂七魄,这你应该知道。假定这三块碎片便是人之三魂。” 他指着第一块碎片,“这一块是三魂中的胎光,乃天地之炁,又称天魂,人死后即回归上清,等待轮回。” 他的手指移向第二块碎片,“爽灵是地魂、守尸魂,死后随尸体徘徊于墓地间,得后代供奉越多,对家族庇护祈福之力越强,若被后人遗忘,则慢慢消逝。” “这个是幽精,也叫命魂或因果魂。”他用手敲了敲第三块碎片,示意我注意,“人死之后,命魂要进入地府,接受十殿阎王的赏罚,再饮孟婆汤,重新与天魂合一,投胎转世。人若横死、冤死、枉死、自戕,命魂便无法找到前往幽冥的黄泉路,非得超度才行。” “即是说,命魂是我们刚才所指的‘鬼’?” 小道士点点头,用衣袖将其余碎片拢在一起,“就当剩下的这些是七魄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代表“命魂”的碎片推向小碎片,“七魄由命魂生,乃命魂枝叶。按常理而言,肉身殒灭,命魂归入地府,七魄立即消散。” “可也有偶然状况,三魂各归各路,可七魄残留在尸身不灭。”小道士把三块大碎片全部挪开,只留下一堆小碎片,“你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苦笑摇头,表示不知。 “你大概不知道,七魄属阴。若魄留于尸体上,阴气过重,慢慢滋生尸气,进而导致尸体不僵不腐不烂。更严重者,尸体全身坚如硬甲,甚至长出獠牙尖爪。这就是所谓‘僵尸’。” “什么是人?肉身与三魂七魄健全。常说,三魂不全,元神虚弱,性命难保;七魄缺位,脏腑受损,心智失常。所谓‘鬼’好歹占一‘命’魂。可僵尸呢?只不过是残留的魄引发的尸体异变,不再有人性,不能说人言,也不可与人交谈。所以我才不不愿用‘贾辛’之名唤僵尸。方烟,记住贾辛是贾辛,僵尸是僵尸,切不能混作一谈啊。” 桃花皮 第4节 说完,小道士小心翼翼将碎瓷片清理干净,而我低头看着那方小小印章,遗憾道:“好吧,原来如此。贾辛死了,它只是一具毫无知觉的僵尸……而已吗?” “说起来,哎。”小道士不知怎么,学我一同叹息,“师兄遇见僵尸时,它尚不能自主行动。而现在看来,它能松开右手掉落印章,说明镇尸符被揭去后,僵尸已经‘觉醒’,继而离开义庄。它的尸变实在比我想象中快许多。” “换言之,我们要尽快抓住它才行,否则我也难以对付。没有法印在,能用的镇尸符仅有剩下师兄留下的这些了。” 忽然,手掌心里被塞上了三张朱砂黄符,我听见小道士嘱咐道:“方烟,你小心拿好镇尸符,待会儿我会告诉你怎么用,学会保命足矣。届时我去捉拿僵尸,你就好好呆在客栈里等我。” 连同镇尸符一起,我紧握住小道士的手,不让其抽走,沉默片刻,才说道:“既然你是一定要去抓回僵尸,也承诺过事成之后一定带我去开州,我也只好这样,你不是问我僵尸的下落吗……如果僵尸生前便是‘贾辛’不错,那么我现下有十成把握告诉你,它现在就在教坊司里。” “在教坊司?” “恐怕它一直都在……” “方烟,难道你在教坊司晕倒的那晚,见到过僵尸?”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何止是那一晚上!这一切太难解释了,是梦……都是梦。我原本还无法将梦中所见联系起来,直到看见印章上的刻字,很多事情都清楚了。” “你从来没和我说过梦,梦魇?方烟,梦里发生了什么吗,你怎么了?”小道士的眼光中充满了焦急和不知所措的关切。 他会永远如此吗,还是说,某天醒来,他也会变成和其他男人一样呢? 我深深地吸气,压抑住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继续说回僵尸之事:“梦而已,我也没有受伤,这些不重要。小道士,我还要说一件非常紧要的事情——在教坊司,除了僵尸,还有一个穿紫衫的女鬼。要小心,它们两个。” 我们约好,三日后,我们到桃花坞的第七日,便是小道士计划制服僵尸“贾辛”的大日子。 第07章 捕尸 三日后,我们按计划去捉捕即将尸变的僵尸“贾辛”。 是日,正午,毒日当头,万里晴空。 风如热浪,灼烧每一寸肌肤,汗水粘腻,湿透贴身的衣衫。不管是人或动物,是花还是树,都宁愿歪着头,不想动,不肯动,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 天随人愿,这正是对付僵尸的好时机。 小道士领我来到教坊司废墟,穿越湖干石倒的园子,走过坍塌过半的长廊,终于来到烧成黑炭模样的主楼门前。一楼被烧损得尤其严重——大门几乎是随手一推即轰然倒地。我们跨过横躺在地的大门,进入主楼内部,光线瞬间暗下来,只看见地面上斑驳交错,星星点点的光柱原是从门墙屋顶的破漏处透下来。大火已过去十三年,火燎烟熏之气经久未散,同时夹杂些许死人的腐烂怪味。 我不禁生出几分恍惚,曾经的教坊司车马盈门,宾朋满座。十三年前,可怖的大火只是冒出苗头,有人大喊着“走水走水”,可寻欢作乐的客人哪里舍得怀中香玉,误以为小小火灾并不碍事。等浓烟呛疼眼睛,他们已经头晕脚乏,想走而走不了了。接着所有人困于楼内,被活活呛死,烧死。 “方烟,你用这个捂住口鼻。”小道士递给我一块干净手帕,不忘嘱咐道,“当心脚下碎瓦片。”说完,他右手持桃木剑,左手抽出浸泡过黑狗血的捆尸索,凝神观察楼中四面八方的情况,同时将我护在身后。 小道士最初不愿我同来涉险,可我表示,正午时分,阳气旺盛,女鬼难以现身,僵尸行动亦受限。一来,发生危险的可能性不大,二来,我只有亲临此地,才能凭借凌乱的记忆向他指明僵尸的藏身处,还有第三,我可以与他配合埋伏,引僵尸入局。 两人小心翼翼避开碎砖破瓦走入深处,居中是一个偌大的,将近半人高的戏台,焦黑的编钟、古琴、琵琶等各式乐器横散落一地。围绕在戏台周围,甚至二楼都有观赏的雅座包厢。目光顺着包厢上移,发现包厢房顶之上仍有半截门窗。我这才恍然大悟,教坊司主楼原有三层楼房,只是三楼因大火坍塌,所以从外面看来像是二层小楼。即使残破如此,仍可以想象十年前的教坊司何等气派。 我凭梦中记忆,绕过戏台,终于一座扶手尽毁,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窄楼梯。在大火之前, 楼梯应当能通向三楼的房间。而现在,它的尽头只是比一楼更幽暗的废墟而已。 “就是这里,上去后,西南角落有一具立靠在墙边的棺材。它就在里面。”我指了指楼梯,压低声音向小道士说话,仿佛怕被什么其他人听见。 小道士微微点头,“这楼梯不安全,容易踏空跌落,你就不要跟我上去了。” 他轻轻挥手,在楼梯处便落下许多豆大的黄铜铃铛。我知道这是镇魂铃,平时怎么摇动都不会响,只有遇到邪祟之物时才能发出声音。小道士又不慌不忙把符纸封住了一楼所有门窗和墙上豁口处,再把捆尸索布在教坊司的大门前,绳索上早已系满小巧的镇魂铃,最后撒香灰在地上,形成如太极般的阵法图。 “你就守在镇魂铃旁边。”小道士示意我站在门外稍远处,刚好能被阳光照拂,“等僵尸来了,你便需拉动绳子,像这样……” 我照小道士所说,轻轻一拉垂落在旁边的绳头,门口立刻竖起三四排的捆尸索,将大门及最近的废墟石头围起封死,刚好能够把一个人困在这八卦阵里。 我仿佛能看见,青脸尖牙的僵尸,行动僵硬笨拙,一点一点被小道士逼入门口的陷阱中,一不留神被地上突然弹起的绳索紧紧束缚着,刺耳的铃声呼拉拉爆发,因剧痛下发出凄厉的哀嚎……他是入了天罗地网,不可能再逃开。 这正是我们之前商定好的计划。 小道士再三检查过所有机关布置之后,手握桃木剑,全神戒备地重新走进一楼幽暗阴冷的深处,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越跳越快,难以自制,“贾辛”的模样不断在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我想起,“他”在梦中曾朝我靠近,以极慢且僵硬的姿态。我应该尖叫,然后逃跑对吗?可我没有躲,甚至没有害怕,反而感到一阵心安。即使“他”此刻是怪物模样。“贾辛”在我面前站定,缓缓抬起双臂,手掌心刚刚好触到我的脸颊,先抬起又落下,稍稍触碰后又弹开,似乎是担心伤害我。 “贾辛”不应该有任何感情对吗?可是我分明看见“他”的眼里几乎要涌出泪水,“他”的注视充满怜爱。 我……我无法……放弃“他”,看着手中的捆尸索,我还是选择放下,在小道士之后也踏入黑暗。 我急急忙忙跑回戏台后的楼梯处,刚踩上第一级台阶——“咔嚓”——腐朽的木板立刻不堪重负裂开,右脚踏空后生生卡在破木当中。我只要抬腿,脚踝便传来钻心的剧痛。 疼痛使我恢复一丝神思清明,我这是在做什么? 恰在此时,头顶上方传来因激烈打斗产生的震动,多年积压的粉尘混杂着木屑落得我满头满脸都是,偏偏还不能躲开。 “小道士,我在楼下!” 紧接着一声巨响盖过我的呼救,像是什么东西撞倒桌椅之后后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我只能暗自祈祷,处在下风的千万不要是小道士。 一步一顿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楼梯附近,非人一般的嚎叫嘶吼穿透木板直达一楼,在我上方的恐怕就是“贾辛”。这时我反而不敢出声呼救,既担心让小道士分神,又害怕再见“贾辛”,恐怕未能如梦中那般安全。 忽然,天光乍现,我感到双目刺痛的同时,腹部也被一块冰冷的硬邦邦的巨石击中,对方冲劲极大,以致于连我一同从楼梯上滚下来。右脚终于摆脱楼梯板,但与此同时撕裂感几乎使我陷入晕厥。 “方烟!”小道士大声呼喊,“方烟,醒醒!” 我刚恢复神智,才发现所谓的冰凉巨石竟然是僵尸“贾辛”。他就倒在我面前,一边翻滚,一边哀叫呻吟。灼热的正午阳光从二楼穿透破开的天花板,将他紧紧箍在地上。他拼命想要翻过身,让眼睛和皮肤避开阳光,这模样犹如搁浅在河岸,试图挣扎求生的一尾小鱼。 “把镇尸符拿出来,快!” 我环顾左右,都没看见小道士,直到抬头才发现有个人影悬吊在天花板窟窿处。他仅凭一只左手抓住裂开的木板,身体摇摇欲坠,而右手鲜血淋漓,显然是受伤无法使劲。原本在他下方的楼梯台阶因刚才的打斗全部裂开,锋利的木刺碎片铺满一地,就像是恶魔张开巨口,等待猎物落入其中。 小道士的声音既焦急,又虚弱,“快点……方烟,想想我之前教你的方法,不要害怕。” 朱砂符咒就攥在手心里,汗水濡湿了黄纸边缘。僵尸仍在地上翻滚,但呼号更微弱了,不腐不烂的肉身开始冒出缕缕难闻的青烟。 “别犹豫,快点动手。僵尸是行尸走肉……根本没人性的。” 我狠下心,一手将僵尸的头颅掰转过来,一手把镇尸符拍在他额头中央。起初,僵尸正面接触光照,不断龇牙尖叫,待符咒一贴上,立刻全身僵硬,噤口不动。青烟愈发厚重,看样子再过不了多久,太阳光都能把他烧死。 我打算找一块合适的木板,好歹为他遮挡住一些。哪知道刚一转身,就听见小道士猛喊道:“不要!”眼前光线瞬时消失,回头看见窟窿处的阳光被重重紫色纱衣挡住,并且发出凄厉的女子尖叫声。 小道士想也未想,右手扯开紫纱,双腿用力蹬墙,借力跳下,摔在楼梯废墟之外的空地上。待一落地,他口中忍不住哼了两声,显然是压到某处伤口,加上右手本就受伤,一放松便让紫纱找到机会逃脱。 紫纱化作一股诡异浓稠的紫色烟雾飞向僵尸,为僵尸挡住日光。青烟逐渐变成紫烟,整个教坊司不断回荡着女人绝望的叫喊声。我清楚瞧见僵尸的手脚开始微微颤动,原来鬼雾不仅在抵挡阳光,还在撕扯着僵尸额头上的镇尸符。 “小道士,小道士!怎么办,僵尸好像又醒了!” 镇尸符破碎的瞬间,太阳恰好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整个一楼再次变昏暗。一眨眼功夫,僵尸已经跳立起身,比之前更加凶猛癫狂。 “跑,方烟快跑,去门口!” 僵尸正要挡住我去路,幸好被小道士扔来的半柄桃木剑尖给吓退。躲过一劫的我撒腿向大门跑去——系有镇魂铃的捆尸索是最后希望。 云散光出,僵尸与女人的惨烈喊叫声交织在一起。我回头时才发现,原来僵尸放弃追赶我,一跃挡在紫衫女子身前,情愿受烈日炙灼。 “小道士,这边!接住绳子!” 我用尽浑身力气将捆尸索甩给小道士,就在这瞬间—— 一张苍白女人面孔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她喑哑道:“贾辛和我救过你的命,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第08章 段云 教坊司外直晃晃的太阳光,刺得我眼睛难以睁开,浑身都觉得燥热难受。 贾辛最终还是被捆尸索和镇魂铃控制住,镇尸符甚至让他对外界失去了所有反应。虽然尽量用包袱布盖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但炎炎夏日,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小道士半拖半背着贾辛,与右脚受伤的我并行,两人都因方才的搏斗而疲惫,脚步不由得慢了许多。 “小师父,贾辛没有杀过人不是吗?” 小道士斜了我一眼,“不是说过么,师兄不是僵尸所杀,但他马上就要尸变,到时候就没法控制了。” 我抬手遮住阳光,问道:“小师……小道士,你就笃定贾辛会尸变吗?不是只有被尸气所控的僵尸才会……” “哈哈哈,咳咳。”小道士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不被尸气操控的僵尸?简直天方夜谭,闻所未闻。” “可我记得你说过,尸气所控的僵尸没有一点人性,那必定也没有七情六欲,这没错吧?” “没错。人死后,三魂七魄各归其位,留下来的只是一堆烂骨烂肉而已。五感,六欲,七情早就消亡。没有尸气附身,怎有僵尸出世。” “贾……这个僵尸恐怕不同……” 心口传来疼痛,因此话只说到一半,我便不得不停下来稍作歇息。 “有情有义,执念未消而留在人间的,往往是鬼啊。怎么了?看你满头大汗的,脸色也不好。这太阳光如此烈,恐怕你忍得很辛苦吧?”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回答道:“没关系,那我们现在要去何处?” “马上到义庄了。” “嗯,小道士,我还可以走快些。” “唉呀,你腿伤成这样,还能走多快?你不觉得痛吗?”小道士一面说着,一面将背上的贾辛箍得更紧。 我一时无话可说,也不敢再说,只能默默跟在小道士后面。看着贾辛在烈日下受苦,我心中焦急如焚。 小道士喟然长叹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急忙回道:“我总觉得贾辛不像是普通僵尸,他,他是认得人,听得懂……” “那又如何?他毕竟 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多少年。就算不会尸变,他现在不过是一具尸体,还是僵尸不是吗?” 我愣了愣,明白过来:“原来你已经看出来了。” “你虽附身于方烟,可一说话就露馅了。不过,你原本可以用她威胁我,但你没有这么做,所以我迟迟没有出手。” “我”歉然一笑,心口疼痛加剧了,“您怕是在逗我,明知她有护身符,我根本伤不了她,怎么能威胁到您?” “不是我自夸,别看我方才捉这僵尸不太顺手,对付鬼可是很在行。” “我”虚弱地摆摆手,自嘲道:“哪里劳烦小道长出手,再晒一会儿太阳,我恐怕就要魂飞魄散。” “所以我说,你忍这么辛苦何必呢?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你与贾辛生前无非是痴男怨女,情深爱浓,我听过见过太多。” “小女子的确看不破一个情字。小道长自是超然物外,不受小情小爱所困。”“我”指指自己,故意大声说道,“可谁刚才为我在教坊司命都不要了,哦,难道因为小师父心中有大爱?” 小道士咳了两声,小声嘀咕:“这句倒挺像她。”随即,正色问道:“他死了,你也死了,你就是不要命,不对,是不要鬼命来救他,从我手上抢走了又怎样,他会死而复生不成?” “是啊,我们都死了。死而复生?我奢望不了。我想陪他走完这一段路,我不愿抛下他一个人受苦,自己躲起来。” “你傻不傻啊!”小道士反手敲在贾辛的头上,发出“邦邦邦”的声音,“他是僵尸,你为他做什么,他都不会知道。” “你错了,道长。若他一点不知,为什么在教坊司替我挡住太阳光?他明明已经挣脱你的符咒,可以逃走,不是为了我,怎么会被你们捉住?你怎能说他无知无觉,是行尸走肉?贾辛记得我,也记得以前的事情,我愿意发誓。” “你是说,他能认得你?”小道士不可置信地说道,“你和他说话,他有反应?” 桃花皮 第5节 “当然!当然!他会开心,会生气,我伤心时他也会痛。” “要是真如你所说,这僵尸能听懂人话,就存有几分人性……难道说,这就是师兄当时无法驱除阴气的原因?” “我”想也不想,立即跪倒在小道士脚下,“小师父,贾辛不是僵尸,必定体内还残留着魂魄。我不愿他和我一样生前死后还在人间游荡受苦。小师父,求求您超度他,送他重新轮回转世。” 醒过来时,脑子晕晕沉沉,我记不清自己睡了多久。只见窗外天幕如黑墨深沉,凉风阵阵,冷得我双股颤颤。 我什么时候来的义庄?我不是应该在教坊司吗? 正暗自疑惑,转头恰好对上一双全无瞳孔,眼白浑浊的眼睛,青面獠牙的僵尸正瞪着我,吓得我发出极凄厉的尖叫声——“啊!救命啊!小道士!小道士!” 小道士破门而入,更令人意外的是,随他同来的居然是一位紫衣裳的绝色美人。 “别怕,贾辛不会伤人。”紫衣女人立刻上前把僵尸拉开,转身向我道万福,口中毕恭毕敬说道:“小女段云,向方大小姐请安。” 僵尸果然在她身后老老实实呆着,发出奇怪的低吼声。我注意到僵尸的身上根本没有任何符咒,也就是说他完全自由,而不是受人控制? 我看了看僵尸,又看了一眼紫衣女人,忍不住想要逃跑,右脚立刻传来钻心疼痛,这时我才发现右脚不知何时被细心包扎起来。 “方小姐,您的脚伤有些严重,还是不要走动才好。” 面对这一切,我感到无措,于是望向小道士:“这是?” 小道士脱口而出:“她就是在教坊司和僵尸……不,是和贾辛在一起的女鬼。” 我当然猜到她就是那个紫衫女鬼,用得着你来解释,我不是问这个,我问的是,你是个道士诶,怎么放任僵尸和女鬼就这么站在我面前?女鬼还关心起我的伤口?你是傻子吗!臭道士你……等等,你的眼睛为什么老瞟她?你右手和腹部的绷带,也是她为你缠上的吗? 不知道我晕倒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浑身疲乏,嘴巴和脑子仿佛刚长出来似的,相当地不匹配不适宜。而我明明心里气得不行,有一堆话想说,偏偏说不出来,发出一阵“啊啊啊啊,呜呜……”的可笑声音。 我急得一顿捶床。 “方小姐,您别着急,因为我刚才附身于你,所以这会儿还有点难受是正常的。都怪段云不好,让方小姐受苦,受委屈了。” 听见段云软糯糯甜丝丝的安慰,我不禁再次仔细打量她——纤细高挑,肤色几乎白到透明,只是太瘦了些,不过真正的美人,其美在骨不在皮,这般仍旧是好看的。尤其是她笑起来,一双魅眼,水波含春,就仿佛一把藏在花蕊中间的钩子,冷不丁勾你一下,不痛不痒,又情趣十足。 我相信,大部分男人面对这对勾人的眼睛时,肯定立马投降,明知是陷阱,也要争先恐后咬钩。 可我又不是见色忘义的男人,我是女人。我才不领段云的情,既然说不出话,便甩过头,发出冷哼。 “方烟,你别这样小气!段云是有苦衷,等会儿再和你解释。” 小道士,看来你已经被这鬼给迷住了,瞧这殷勤模样,平日里对我都是一般的臭脸。 我越想越来气,绷着脸,勉力说出话来:“你,蜗什么索救锅我的明,宰……宰娇房司?” “你是问我什么时候救过你的命?”她丝毫不在意我的无礼,反而更我反感,“还记得你的护身符吗?方小姐可以拿出来看看。” 我从怀里拿出护身符,自从小道士送给我之后便一直贴身放在胸口处。我还记得在桃花林迷路那晚,多亏护身符才保命。附身符一拿出来,我顿时愣住,叠成山形的黄色护身符中央赫然是一个巨大烧成焦黑色的大洞,不知什么时候被烧透了。 “我怎么不知道!”小道士抢过破损的护身符,语气变得急切,“你晕倒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竟然会把护身符毁成这般?我今天还让你去教坊司,我是不是有病。太险了,我以为护身符能护你……” 小道士忽然住口不言,有些埋怨地盯着段云。你为什么要看她呢?我心中暗暗地想。 “小师父别生气,小女并不是故意诓你。” 他叫吴空,有名字,什么小师父,这是你能叫的?真不知廉耻。我瞪了她一眼,心里恨恨骂道。 “我被烈日灼伤,斗不过您。除非您铁石心肠,绝不肯饶过贾辛……我才会用那下下策。” “罢了罢了,先不追究这个。”小道士摆摆手,“捡要紧的说,护身符被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小姐闯入教坊司那晚,心口处护身符正在冒烟。她当时神志不清,发狂般叫着‘起火了,起火了,救我……’,贾辛本来想过去吓唬吓唬她,好让她离开,没想到她反而冲向贾辛。” 段云说道此处看了一眼僵尸,后者竟然真的轻轻点头,仿佛能听懂她的话。 “我怕贾辛手下没个轻重,一爪下去要了姑娘的命,于是飞身上前打算推开她,却意外触碰到护身符,反而阻了护身符继续燃烧。之后,我们俩同时晕倒。等我恢复后,方小姐已经带走。” “那是你第一次附身方烟?” “正是。之后的事情就更奇怪了,不仅我可以轻易附身在方小姐身上,方小姐也……对我有影响,唉,其中缘由,我解释不来。”段云看向我,询问道,“方小姐或许还记得,这几日夜里在教坊司发生的事情吗?” 我端详段云此时依偎在僵尸贾辛身边的模样,回忆中一袭紫衣随风而动,窗外的星辰,黑夜…… 原来那些梦都是真的! 第09章 云刃何泠泠 我看着段云的一双杏眼,久久挪不开,初入桃花林时所见到的梦境,拨云见日般地,被重新唤醒。 “你!原来你就是画上的女人!” 杏眼立即泛起微澜,但又很快恢复平静,她挥手变出一幅画卷,于半空中自行缓缓展开。 “方小姐,说的是这画吧?这是我们第一见面时,贾辛为我所画。可惜原作在大火中毁了。前几日,你无意附在我身上时见到的只不过是我因思念而变出的幻影。不错,画上的正是我。” 我不知如何解释,赶紧拿出义庄中捡到的寿山石印在此时机物归原主,“画上有画师印迹,就是贾辛。” “居然被你们捡到了……我想这方石印正是贾辛之物,你说,这不是很巧么?”段云颇为欣喜,连忙收下印章,转头递给身边的僵尸贾辛端详。后者虽然只能发出呜呜声,但微微点头的动作被大家所注意,这算是承认了。 小道士恍 然大悟:“原来这么回事。方烟你晚上附在段云身上,看到过这幅画,也看到了教坊司废墟和僵尸。所以你才笃定他们的藏身之处。”他顿了顿,苦笑道:“鬼可以附身于人,没想到人也能附身于鬼。奇也怪也,天下之大,真是什么事儿都能有。” “其实我只勉强借助月光瞧见了画上红色的‘辛’与‘之’两个字罢了。深夜无灯,加上‘贾辛’他……他怪物一般站在我面前,哪里有心思去看画上是什么东西。”我咬了咬下唇,“我并不是最近见过这幅画,而是在来到桃花坞的第一晚。我见到的更不是幻影所变的画,我见的是这幅画……原本的模样。” 这一切,都要从那个梦说起。 当时,我正被一股寒气所控,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心脉,终于昏死过去。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躲在一扇屏风后面。 “痴人!你要等那短命的到几时?” 啪哒一声,某种瓷器被打翻,便落地破碎。 刻薄的女人继续说道: “我劝你想想清楚,那短命鬼要来便早来了。现今还能让你捡着好机会,你少作妖。” “难道我每个月没交银子吗?三年来,我吃的不过剩饭冷茶,能用几个钱?”第二个女人的声音响起,相比之下,虽十分虚弱却毫不弱势。 “你还不认呐,指望你那相好祖坟冒青烟,一朝翻身,替你赎身?哼,到时候有多少好人家女子任他挑拣,你做什么白日梦?”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在房间里翻找什么,“四十九颗的南海珍珠项链,一对的夜明珠死活来来回回都找不到……你老实说吧,是不是拿去倒贴给短命鬼了?” 无人作答。 “哎呀,真贱呐。好,今天继续饿着吧。三天后,就让袁大人带你走,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 砰一声,有人摔门而去,吓了我一跳。屋子里起初传来低声啜泣,而后渐渐平复。过了好一会儿,再没有任何声音,我同情那个挨打挨骂的女人,好奇心渐渐胜过恐惧心,于是从屏风后走出转入外间客房。 映入眼帘是,桌上壶倒杯碎,地上酒水四溢,柜子被翻得一片狼藉,但偏偏,房间里并没有人。 被打的女人去了哪里?明明刚才还听见她的哭声。我赶紧推大门,却怎么使劲也打不开,应该有人从外面闩住。所以,女人凭空消失了么…… 但这是梦,我想,即使人飞了起来,即使人变成了怪物,也不用觉得太奇怪。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个女人突然不见了而已,是梦,一定只是梦!我肯定在做梦! 就这么,我反复劝慰自己不用害怕,心里却一直发毛。好像有一双藏匿于暗处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愣神的工夫,后背一阵阴寒,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害得我浑身发颤。 “吱亚——吱亚——”怪声频发。 我循声望去,终于发现是西边小窗没锁住,此时正随风兀自摆动,窗框碰撞发出声音,还不及去想窗户怎么开了,右侧余光无意瞥见——极其煞白诡异的人脸缓缓飘近,明知可怕,可人本能就会去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人,是鬼,是妖,是怪。就算死,我也要做个明白鬼,我想。 因此转头瞬间,我强撑着没有闭眼。人脸直直扑来,近在咫尺,与我几乎是面贴面,眼对眼。我双腿一软,身体不由自主瘫在地上。 “人脸”也跟着我一同飘落在地——居然是一幅四尺竖开的画像,纸如雪白,画中人栩栩如生。 我才明白,方才画像挂在墙上,因风吹而落,却被我心烦意乱地误认成什么可怕的鬼怪。 缓定好心神,我才敢捡起画像细看,画中是一妙龄女子,背对观者,头微侧,淡眉薄唇,杏眼含嗔。她清瘦窈窕,白衣赤足,外罩青衫,头顶挽一小髻,以青带束之。青衫女子右手朝下作剑指,而左手持剑于身后,握剑指天。剑柄系着长长的白色剑穗,在黑发青衣衬托下,格外显眼。 画师笔触极为细腻,将画中人瞬间的动作留住。隐约可见的发丝蜿蜒游走于纸上,或在耳边,或在面颊前缠绕。因着飘舞的发丝,扬起的裙角,不难想象青衫女子用剑时的英姿。 画左上方,有两行题诗:云刃何泠泠,飞泉漱玉鸣。诗下红印,乃是“贾辛之印”。 我盯着青衫女子的侧脸看,不觉入了神。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闯入脑海:刚才画像吹来时,与我近在咫尺时,明明是四目相对,是一张正面的完整的女人脸。而此画中,女人仅仅是侧脸,更只能看到一只眼睛。 是我记错了,眼花了吗?还是这幅画有古怪? 想起挨打哭泣的女人失踪,我连忙脱手将画像扔出,会不会她就躲在画里?就在画像离手的那一刻,诡异的蓝色的火苗从画像中间窜出,一点一点吞噬掉女人的脸,接着是整张画,白纸成了灰烬。 随手一抹,发觉额头满是汗,并不是吓的,是太热了。房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火焰山,而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我都在其中被炙烤着。 “走水啦,走水啦,快跑!”我先是一惊,居然还有其他人在么,接着便不顾烫手扑在被锁住的门口大声呼喊:“救命!有人听到吗?救命啊!” 门外尖叫声,救命声,推搡叫骂声逐渐乱成一团,根本无人理会这房间里的我。浓烟滚滚,火舌已经舔上房梁,张牙舞爪随时要吞下一切…… 月夜之下,树影绰绰,极美的女人在废墟与荒芜之中忘情舞剑。剑光似星光璀璨,紫衣如湖莲摇曳,美而不艳,清雅动人。 初看只觉得她舞姿轻盈,像一朵小小紫花被风吹入池塘。再细看去,才发现她的一招一式外柔内劲。每至亮相时,动作干脆利落,只留剑尖微微颤动。 起势,跃空,腕轻转,剑花挽。 一朵,两朵,三朵……数不清的剑花缭乱。 再挥下,剑气郁然而后勃发。 其招如迅雷瞬逝,其势如暴雨磅礴,剑声破空,将地上枯叶接连弹起,又此起彼伏落下。 剑舞渐入佳境,剑光缭乱眼球。她不再是随波荡漾的落花,不再是随风飘扬的弱柳。她只是一心一意狂舞,渴望用手中长剑证明,她绝不是的。 紫衣蹁跹,剑光连绵不绝,将她本就苍白单薄的身体笼罩,成了一缕由浅紫色霞光深深裹挟的缥缈浮云,明明风吹即散,却还敢与骤雨迅雷相抗。 这就是段云,柔情,刚烈。我方才说过的梦境,段云却说自己毫无记忆。可结局不会更变,很显然,突如其来的大火“保全”了她最后的清白——等贾辛回来。不过,假如没有大火呢?我也没有一丝怀疑,这个女人还是会选择自戕。 此时,僵尸贾辛就站在不远处,和我们一起看剑舞。的确如段云所说,贾辛并非是只杀人饮血的怪物,虽然身体僵硬,却能控制行动;虽然无法说话,却能听懂话中之意。尤其听段云的话。 这说明贾辛有人性,有人性就不是被尸气操纵的行尸走肉。 他专心致志地看向段云,因为他还记得段云是自己曾经深深爱慕过的恋人,浑浊的双目仍然涌动着不灭的爱意。分别十六年后,贾辛再次伫立在教坊司前观赏段云舞剑,却一个成了僵尸,一个冤魂不散,以这种残酷的方式重聚于桃花坞。 自梦魇后的每个夜里,我曾无数次直视过这双充满柔情的眼睛。我记得他缓缓抬起双臂,让手掌心刚刚好触到我的脸颊,微微抬起落下,轻轻地碰到又轻轻弹开,似乎是害怕伤害我。 如今我明白,自己今日在教坊司始终无法对僵尸下手,皆是因为附身缘故,我误将段云的情谊误当做自己的情。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帮她么,小道士?”我转头发现小道士吊着受伤的右手,正在全神贯注欣赏剑舞,如同昏庸无比的君主发现了新奇的玩意儿,“为一对苦命鸳鸯,生前未能结缘,死后还不能投胎,打动你了?”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小道士看也懒得看我一眼,“段云在桃花林救过你一命么。我们玄妙观很讲因果的,当然也得帮人家一次。” “就这么简单?” 小道士笑了笑,“方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风狂云散,风停云聚。剑气止息,紫衣拢回云彩,剑身在月光下闪耀微光,如粼粼水波。女人随意将剑收起,似乎刚才所做毫不费力。她抬起头,脸上更连一滴汗也见不到。 她朝贾辛走去,在离他稍远处停下。只见贾辛缓缓抬起僵直的手臂,蜻蜓点水般轻轻触碰她的脸颊,仿佛温柔地为她拭汗,赞扬她的美丽。 桃花皮 第6节 “呵。”我学他笑起来,“我就是好奇你突然这么相信段云……毕竟,她自 己也说了,为了救走贾辛可以做任何事,那么,她当然也可能是杀死吴名师兄的真凶吧?” 第10章 不和 “段云夜里见到道士赶尸,仔细一看,僵尸居然是自己苦等至死的老情人。于是狠下杀心,救走贾辛。这种可能你就完全没想过吗?”我双手抱臂对小道士说道,“噢,对,她肯定是故意在师兄面前装可怜,以身世博取同情,可师兄见多识广,怎么会被这种小伎俩蒙蔽呢,自然是一眼识破,而段云恼羞成怒,于是……” “方烟,你对段云很有成见?” “她可是上了我的身,差点害死我!”我赶紧辩解,并且胡乱扯了一个理由出来。 小道士皱了皱眉,说道:“真要害你,之前在桃花林她就没必要救你了。” “她说自己救了我就一定是真的么,你就什么都信?万一只是骗你帮她呢?还有,现在有杀人动机的只有她,你又怎么解释?” “她没有杀人。”小道士摇摇头,显然有些不耐烦了,“鬼要是吃了人心,邪气大增,今天的交手没有可能如此容易就压制她。而且我闻过,她身上也没有一丝人肉气味。” “哼,果然是牛鼻子,你还凑上去闻她身上的味道!” “你怎么回事,一醒过来就看着不顺眼,看那不顺眼的。有什么不高兴的,你直说,别指桑骂槐。” 说完,两个人背对站立,谁也不理谁。 “吴道长,方小姐,两位请消消气。” 不知道段云听到了多少,也不知道她何时走到我们面前,深深一个行礼,柔声道:“都是段云不好。小女至今也没向两位解释过怎么遇上僵尸贾辛,又把他带走的情景,教你们彼此产生误会。” 我撇了撇嘴,刚想说用不着她多事,就看见对面的小道士狠狠瞪我一眼,于是只有忍住闭嘴。 她又继续说道:“是这样的,不知什么缘故,我对自己死前的许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楚。正如方小姐梦魇中所见,玲珑下死命令——玲珑就是管教我们的主事,三天后要我随赎身的人去定州做人家的小老婆。我知道等来贾辛无望,已决心殉情。不过后面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包括你们说的那场大火。我醒来后,身处一片混沌,黑暗寂寥,方向不辨,只能踟蹰独行。” 小道士说道:“横死及自戕的人死后便是如此,困于阴阳交界的混沌地,找不到去冥界黄泉的路,因此没了投胎的机会。” 我问道:“你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吗?什么都想不起来?” 段云点点头。 “那岂不是招魂超度也做不了了。那,那你要一直当孤魂野鬼了。”我刚说完,又遭到小道士的一记白眼。 段云没有理会我,只是继续说道:“我在那无光无亮,也无任何声音的混沌地走了很久。我今日才知倏忽之间,已过去了十三年。起初,还听到远处有男人的声音,正焦急呼唤——段云,现身吧,段云,你在哪里。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但也欣喜不已,拼了命地喊啊叫啊,循着声音来处跑去,可是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直到声音渐渐微弱,再也听不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贾辛强烈的气息出现。随着气息的指引,我从混沌走回到了人间,来到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地方。然后,我看见一个穿着道袍的男人躺在地上,胸膛裂开,没了呼吸。他不是贾辛,可贾辛的气息就在这里。我在房间里四处寻找,终于在黄色的符咒下,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她叹了一口气,“所以,望二位明白,段云虽然带走了贾辛,但并非凶手。甚至,要不是贾辛被大吴道长带到桃花坞,我可能还一直困在那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而那凶手……等小吴道长为贾辛超度之后,我必定全力协助二位捉拿真凶。” 我一惊,脱口而出:“为贾辛超度?” 小道士答:“他既然有人性,三魂七魄定然有残留,以残魂为引,做招魂法事,之后再做超度,也就万全无忧了。” 段云听完一脸释然,而身后的僵尸贾辛却摇头低吼,似乎不甚满意。 “什么你……好,招魂法事需要多久?超度还需要各种准备,又要多少时日?” “招魂七天,超度至少也要七天,还都是顺利情况。最难的是找到他身上残留的魂魄,时间嘛,嗯,这个不好说。” 我只觉得心底毛刺刺地不舒服,邪火不住地往外冒。段云看我脸色不佳,以为我不愿,施施然来到我面前,二话不说,便跪下磕头。 “方小姐,我困在阴阳交界混沌地十三年,回想起来恐怕是自己的执念作祟,因为我想要等他回来。贾辛誓死遵守了当初的诺言,即使变成僵尸,他回来找我了。贾辛没有负我。我同样不会有愧于他,见他受此折磨,困在僵尸躯体中,不能言语,不能轮回。方姑娘,恳请两位帮小女段云了此夙愿,超度贾辛,让他投胎。小云愿意缬草衔环,听从驱使,以报大恩。” 小道士忙不迭扶她起身,我忍不住跺脚,脚疼钻心,气得我又恢复了在方府里的骄悍性子——“让你多嘴了吗,给我退下!” 这一吼,连小道士也吓了一跳,“大小姐又发什么脾气,你是看段云哪里不顺眼了,好好的非要闹一通。” “和段云没关系,是你,是你惹我生气了!”我一咬牙,连珠炮似的说道,“我问你,为贾辛超度这件事,你是不是在我昏迷时自己答应下来的?” “是啊,怎么了?你又不会超度,问你作甚。” “问我作甚?你这话真好意思说出口啊。至少要耽误半个月时间的事情,你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你凭什么自己作主。” 小道士青筋凸显,不知被我哪一句话激怒了:“我不凭什么,难道我做每一件事,答应别人一件事,都恭恭敬敬让大小姐你同意了才行?我不是你的奴仆,不是你的下人。” 我攥紧拳头,心里在想——不,你怎么不是?你还不知道自己只是花钱雇来,送我离家的小小苦力而已吧!可你现在,竟然开始不听话了。 “吴空,你忘了答应我的事情了?‘捉住僵尸就会一起离开桃花坞去开州’,所以我才告诉你他们躲在教坊司,现在你是说话不算话,还是在骗我?” “我没说过不带你离开……”小道士的声音低了。 “可你一直在拖啊拖,你根本是在逃避……逃避什么事情呢?”我恶狠狠瞪着他,决定戳破最后的窗户纸,“因为你不敢!你害怕,你想都不敢想我们以后两个人的生活。所以你不敢离开定州太远,你就是没胆量带我离开桃花坞!” “好,我不敢,而且我没胆量。”小道士脸上涨红,像被烧红的铁锅突然被浇了一盆水,同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方小姐本事大,何必来迁就我,在这里熬日子苦等?我告诉你,穿过桃林向东直走,便是你日思夜想的开州。方小姐请便吧。”他说这话时,已转过身,看也不看我,抬脚就走。而且走得飞快,简直打算让人追上来。 “怎么,你认定我不会走吗?走就走,我连家都敢不要,我会怕什么!”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但他的背影已经在黑夜里逐渐模糊。 第11章 僵尸新娘 教坊司离桃林并不远。 我被小道士的话一激,心里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便径直朝桃林东边走。是啊,没了这个臭道士,难不成我一个人就走不出这桃花坞了吗?夜里,我拖着伤腿,花半个多时辰,终于穿出桃林。可再往前,却被一条小河断了去路。 夜里看不明晰,只觉得小河不算宽,可水流却湍急。还没走近,一阵哗啦啦的水流击石之声,源源不竭。我捡起脚下的树枝伸入水中试探,看样子深度略高于我的胸口。这还只是河边,河中央恐怕更深。我再看前后,发现不远处有一座吊桥。等我欣喜地跑过去一看,只能傻眼——吊桥底部的木板几乎都烂光了,四根孤零零手腕粗的麻绳也断了两个。 对岸近在眼前,出路也近在眼前。对岸的树是壮硕茂盛的,对岸的野草是葱郁可爱的,就连对岸的月色都更美,比脚下的令人厌恶的桃花坞要好得多。风起了,仿若对岸的柳树也在朝我招手。我恍惚觉得对岸并不遥远,河面最窄之处,只要轻轻跳出三两步,马上就能去往心中渴望已久的开州。 也许是夜深了,一阵刺骨的寒意刚刚触及我的后颈,一瞬间,全身如坠冰窟。 “方小姐,生命可贵,别想不开呢。” 我一转头,见到紫衣女人飘飘然浮于身后,笑吟吟看着我。我见是段云,方才猛烈的寒意如潮水般退去。我立刻撇过头,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仍对着 面前的湍急河流发呆。 反倒是段云,毫不介意我的无礼,主动与我搭话:“方小姐知道这条河的名字吗?” 我依旧无动于衷。 “很久之前,桃花坞只是一小块山坳地,经过好几代垦荒才成了现在的样子。因为满村满山的桃花树,所以才叫桃花坞。桃花坞原本没有河,村民要走好远的路挑水用。后来,一位白须三尺的高僧云游到桃花坞,正遇桃花盛开,竟舍不得走,留在当地修行。他为了村民方便,自己每日扛着锄头,一天天一点点地凿石挖土,花了八年,才把山上的泉水给引下来。村民为了纪念掘山造河的高僧,就管这条河叫明珠河。” 我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怎么就成了明珠河,什么道理?应该叫老僧河才贴切吧。” 段云笑了:“原来你在听呢,还以为方小姐毫不在意我说什么呢。” 我哼哼两声不作答,以免又落入她的圈套。 “有人说,在河水流入桃花坞的头日,高僧当场念了一首偈语: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因此才有明珠河一说。故事是以前的一位老客人告诉我的。但明珠偈语的真正主人,据我所知,未曾到过桃花坞。所以故事呢,是真是假不重要,权当是本地百姓的一种期望祝福就好。” “要离开桃花坞,只有渡过明珠河吗?” “桃花坞由群山环绕,出路有两条,一条是定州过来的北山路,一条就是东过明珠河去开州的东山路。现在是汛期,以往会有摆渡小船在明珠河接客,顺水路可到雾州。若在枯水时节,水深不过膝盖,小心一点也可蹚水过岸,有时贱卖力气的汉子在此吆喝,只要花几个铜板,你就能让他们人力背送过河,衣鞋不湿。十来年过去,明珠河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座吊桥,又不知什么时候荒废了。” 我皱了皱眉头,“出入桃花坞如此不便,难怪今日会荒芜不堪。” “不便?不方便就对了。”段云苦笑,“当年官府要新建教坊司,千挑万选定在了在这里,女人们跑不出去,权贵来寻欢作乐又能掩住风声。” 段云又问:“你水性如何?” 我摇头,叹气:“旱鸭子一个。” “看来你也被困在这里了。”段云说道,“等汛期过去还得一两个月呢。” 我沉默不语,抓起一块石子,奋力一扔,便听见“咚”一声,是石子落入湍流中。 要怎么样到对岸呢?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恶的小道士,都怪他。 “方小姐,明知不可能的醋,为什么还要去吃呢?” 我顿时好气又好笑,挑衅般问道:“吃你这个死人的醋?异想天开!” “我在教坊司呆了许多年,看过许多男人,也见过许多女人。有一类人,他心里想什么,明明旁人很好猜出来,他自己却总以为藏得好,谁都看不出来。有时候呢,心事藏太久,久到自己也迷糊了,于是心不对口,口是心非。你说这种人,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狠狠瞪她一眼,意思很明显——你再取笑我一句试试,我自有办法收拾你。 “大小姐,你不会以为段云是在取笑你吧?”段云以衣袖掩面而笑,“你以为是谁让我来照看你的?是小吴道长哦。他明明关心你,嘴上却要说不管你。不正是我刚才说的那种人?” “他要是有心于我,会不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去开州么,他故意推三阻四,实在没良心。” 谁知段云呆呆看了我一会儿,才说道:“方小姐和小吴道长时常让我想起我做鬼之前的旧日往事。你总以为我取笑你,那我也说说我和贾辛的事情,给你取笑一下,怎么样。” “贾辛是一名画师,来教坊司是为各位花魁画像。我们见面当晚,他就一气呵成为我画出《舞剑图》。对了,我在教坊司化名泠泠。等我看见画像上的题诗,‘云刃何泠泠,飞泉漱玉鸣’,也就了解他明面上是夸我剑舞凛冽,实际上,也是在说,他清楚知道我的身世。 方小姐,我原本和你一样,也是家里的受疼爱的女孩儿。祖父段至兴在朝为官,因得罪小人,遭谗言诬陷,连累全族灭门抄家,家中女眷都被降为贱籍,如牲口般在集市插草为标,被随意买卖。我那时九岁,送到桃花坞教坊司学艺,成年后接客。我并非普通卖身女人,而是戴罪之身。 第二日,他把画送到教坊司,得到玲珑给的银钱,临走前悄悄找到我说,‘明天贾辛就见不到段姑娘了,早知道,应该画该慢一点,细一点,画个半年才好。’ 我听后,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烟花之地,谁不是逢场作戏,他打听到我真名和身世又有什么用呢? 直到半年后,他又回来了,带着满兜的银两,换了一身贵气的衣裳,点名要见我。 因为教坊司只认‘权钱’二字,画师身份远远够不上资格跨过那道门槛,他不得不伪装一番。 重聚那日,他塞给我一张纸,上有手抄诗一首: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这贾辛,真够可以的。拿一首怨妇诗来表白自己。诗里女子被丈夫抛弃后,又哀怨又纠结,他借过来说自己半年来渴望一见而不得的心酸苦楚。要不是我知道他的画师身份,定然要以为他是什么油嘴滑舌的翩翩浪公子。” 段云赞同道:“是啊。我问他哪里画画,赚来这么大一笔钱,他却答‘贾辛贾辛,对别人假心,对段云姑娘一片真心’。而我不知什么时候起,也对他生出情根。可是,光有钱不能为我赎身。除非段家冤案能够平反,或朝廷颁布文书准许我从良,脱离贱籍。他想带我离开教坊司,简直是痴人说梦。 后来我想到一个法子,让贾辛参加科举,唯有高中博得功名,才能彻底解救我。多年攒下的珠宝首饰放在沉香匣子中,一并交给贾辛当盘缠,日夜为他祈愿。他许诺一定回来娶我。我等了很久很久,一年,两年,三年……” “你倒蛮有胆量,还学杜丽娘赠百宝箱,就不怕他是负心郎?” “教坊司的人都说我被骗了,贾辛根本不会来找我。可是……” 她转头看向身后,隐隐约约中有一双绿光莹莹的眸子,我知道是僵尸贾辛在远远守着我们俩。 “他是不是想负我,有没有负过我,谁都不知道,也不重要了。他变成这副模样还是认得我,将困在混沌地十三年的我带回人间。这些日子里,我每夜静静靠在贾辛身边,两人坐在屋顶,不说话,看着月亮星辰,看着风摇树影,直到东方见白。我在废墟前为他舞剑,那柄长剑在我手中挥动自如。我很喜欢,他轻轻抚摸我的脸,冰冷地,温柔地。我与他在教坊司过了半月余,如同平常夫妻一般,这样他算不算是实现了当初的诺言,娶过我了呢?” “我第一次见到,嫁给僵尸,还会开心的女人……这女人还是个冤死的不能投胎的女鬼。”我实在不解,“太离奇了。你真的快乐?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小道士为僵尸超度后,他就可以投胎了,而你一个人,不,一个鬼,会永远留在人世,永远孤独。” “我不会后悔。”段云的眼神比话语更决绝刚强,“我唯一感到后悔的事,或许是当初不应该让他去赶考。没有百宝箱,也许他不会遇到劫匪,不会丧命,他可能会贫困一生,但不会英年早逝。” 我愣了许久,唯有叹气:“恕我难以理解。” “我为了自己虚无的梦,脱离教坊司的执念,那时的我太想有人能救我帮我,却因此毁了另一个人,一个真心对我的人。我为此愧疚,变成孤魂野鬼都心甘,只要能让贾辛再次投胎。” “原来如此。”我避开段云的眼神,淡淡说道,“你太善良了。其实……自私一点又如何呢。” 桃花皮 第7节 第12章 做戏 至子时,段云将我送回元宝客栈,而贾辛始终在不远不近的后方相随。 这一夜起,我再没有受到梦魇侵扰,但不知怎么回事,此后数日,母亲病故前憔悴的面容频繁入我梦中。一次是母亲咳出血来,我惊魂未定,赶紧去找父亲,可他闭门不理,也不准请大夫为母亲诊治。哭成泪人的我还没走远,却看到赵姬,当时她还没嫁到方府,悄悄扣响房门,闪身而入。还有一次,母亲刚入土,白娃娃一般的我还跪在坟前痛哭流涕,前厅却传来吉祥喜庆的乐声,萧鼓震天,是 父亲迫不及待要将赵姬迎进门。 我跑去闹父亲,被赵姬房内的仆从拦住,那时我四岁多,小小的人儿还没有他们的大腿高,其中一人拎起我的衣服,说,定州谁不知道你是任蕊未婚先孕带来的野种?哎呀,还敢咬我!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呢,你见过外祖父外祖母么,见过任家来走亲戚么,没有吧。任家就因为这么个女儿羞都羞死了,早就不认她。是方老爷心好才一直养着你们母女,小东西还不知道感恩,天天过来烦扰老爷和赵娘子,快滚! 我醒过来后,天刚擦亮,灰灰蒙蒙,一摸枕头,几乎湿透。比梦更恐怖的是,我知道所梦之事并非虚假,乃确确实实发生过。和小道士私奔之后,我原本很少再念起前尘旧事。也许是那日被明珠河拦住,一想到前途渺茫,自身被激发的受困心绪无意间勾起了心酸的回忆。 一推开窗,晨风醒脑,我稍作冷静,心下暗自盘算,假若小道士带我去开州这条路走不通,而不幸,我又被捉回方府,总得有其他法子再和赵姬斗。恰好我知道赵姬正是桃花坞人氏,非得找机会挖出她的把柄,才不算白跑这么一趟。 临出门前,神思不定的我又一次失手将包袱打落在地。一面收拾散落的珠宝时,我一面感到有些不对劲,上手一掂,很明显轻了,于是细细清算,银票倒是分文不少,但首饰少了几样。我不动声色将包袱放回原处,只留下几块小巧的玉牌放怀中,出门而去。 过了大半日,我回到元宝客栈,第一件事就是喊徐阿公徐阿婆做一桌好菜。 “那位小道爷可要一道吃饭?” 徐氏等普通村民只是知道小道士在教坊司中捉了一只僵尸便骇然耸动,更不敢靠近他们所在的义庄,对小道士的称呼也从“小师父”换成了“小道爷”。我们当然更不敢透露“贾辛”实则能自由行动,身边还有一只死了十多年的女鬼段云等等。 我回道:“我实在肚饿,就不必等他啦。还是老样子,傍晚前他自会来取饭菜。” 徐阿公听了,提脚就去后厨忙活,我连忙拉住徐阿婆,唤道:“阿婆,别急,阿公那边忙得来,你陪我坐这说会儿话吧。” 桃花坞地偏人稀,加上夜里闹鬼传闻,每月上元宝客栈住宿的客人屈指可数,而且大多是卖货郎。徐氏夫妇的女儿又在外地,因此平时颇感寂寞,难得此时我主动与她搭话,倒叫她皱皱的脸上因笑容而平整了些。 “阿婆上回说起,是你们救了金老板?我记得他曾说自己不是本地人,而且一张脸就是教坊司大火烧坏的,幸好捡了一条命。” “是这么说,当时教坊司起火后,好多人被烧得不成人样,有救的没救的都送到医馆里放着。只是救不回来的人更多,诶,医馆几乎变成死人堆。而我和老头就负责把死掉的人抬去义庄处理。金老板被烧成那幅鬼样子,谁都以为活不了了,被扔进死人堆里。结果他到夜里哼哼唧唧,差点把忙活的我们吓死。” “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真是命大。” 阿婆不由拔高语调,“何止是火灾,后来瘟疫出现,村里的人都说像他这样的人留不得,病就是教坊司里遭了火的人带出来的,老天爷要收他们,谁拦着谁也得一起死。” 我摇摇头,道:“错了错了,被火烧而重伤的病人身子极其虚弱,当然更容易染病,这是因果颠倒了。” 阿婆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大小姐是城里人,读过的书多,见识也多,明白事理,可惜桃花坞……当年枉送了许多性命。” “但你和阿公还是没放弃金老板,是不是?”我安慰道,“在那种情况下可不容易。您二位的确是做了大功德。” “其实我们也害怕的,怕被躺在床上的金老板连累,可他毕竟也是一条人命,我们又不能忍心不顾。说起来,我们每天只是送去了粥和药,其余的也没管,不敢管。到底是金老板八字命硬,阎王笔下熬回来了。” “他好起来后就留在桃花坞开客栈了么?” “那倒不是。他病好后就走了,过了好长一段日子才回来呢,应该是第二年?老头子,你还记得清吗?” 这时,阿公端来一盘满满的金黄喷香的烙饼,嘴里招呼着:“趁热吃,小姐,不是我自夸,徐老头的烙饼是桃花坞第一好吃!” 阿公直到我吃下第一口饼并露出惊艳的表情才咧嘴笑起来:“好吃吧,锅里还有一个炖菜呢,等大火收收汁,鲜掉你的舌头哟。” “阿公不骗我,果然好吃的。那,那后来呢?”我伸手撇去黏在嘴边的饼屑,迫不及待问道。 “后来?啥后来?”阿公愣了一瞬,才说道,“哦,对,金老板貌似是回乡找人去了,他病时就一直念叨着同一个名字。过了也就三四个月吧,他回桃花坞了,看起来是没找到人,神情很失落。” “我想起来了,金老板那时候看起来就跟没了魂似的,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都没如此丧气。他回来时,桃花坞的瘟疫已经过去了,可是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死的死,逃的逃。留在村里的人家不多,我们俩算一户。” “金老板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开客栈,他怎么想的呢?”我问道。 “是这么说,我们也问过金老板。他说,桃花坞前后都是山,却又连着开州和定州,舍不得绕远路走官道或是花钱走水路的商贩总有来这里落脚的。而且他家里没有旁的人,只剩自己个独苗苗,不如寻个清静地方过一辈子。”阿公说完,继续去后厨看炖菜。 阿婆接着说道:“金老板说感恩我们救命的大恩德,所以买下桃花坞宅子改为元宝客栈后,雇我们来帮工,平时做做菜,洗洗衣服被褥,虽然不发工钱,但是供我们吃住呢。我们想想就此养老也可行,就过来了。” “那么,阿婆你感觉元宝客栈能赚……”我话刚说到一半,突然看见金元宝掌柜本人正要从门口进来,于是赶紧住口,扯开话题,“赚多少是多少,反正日子挺清闲。啊,阿婆,你知道桃花坞原来有一家姓赵吗?” “姓赵的可不少呀,不知道你问的哪一家才是。” 我看见金老板走到前厅的柜台前翻找着什么的东西,显然是不准备立刻回房间。 我只好继续刚才的话题:“啊,赵家姐弟,姐姐赵姬如花似玉,弟弟有出息,听说现下在定州当大官呢。” “哦,赵姬姐弟呀,好多年没见过他们了,我记得,他们俩在教坊司大火发生之前就搬出了桃花坞,再没回来过呢。” “他们俩?那赵家还有人在桃花坞生活……” “你打听这个干吗?”金老板忽然打断我,语气不善。 我连忙扯笑,“我……我……”正不知怎么遮掩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入客栈中。 “小道士!你今天回来的倒早!” 小道士看着我表情更新奇,因为上回闹别扭,我们俩就没怎么好好说过话。这几日他在义庄,我在客栈,各自养伤,各忙各的。只有傍晚时分,他会来客栈取饭。这会儿见我突然热情,小道士有几分傻眼。 我夺过小道士手中的食盒,殷勤道:“我替你装饭吧。今日有好吃的烙饼,哦,后厨还有炖菜,你等等我,我去拿热的饼给你。” 在后厨,我一面急忙地装饼盛菜,一面紧张地思考对策,小道士意料之外地提前回来,一下子打乱了我的计划。但愿他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我拿着装好的食盒走回大厅,听见小道士嘟哝着:“怎么这么久。” 我瞪他一眼,讽刺道:“放心,我又不下毒毒你。”说完,把食盒放在他手中,并特意重重朝下一按。 目送小道士远去后,我才拍拍手,对金老板说道:“哎呀,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被这小子打断了。我呀,有个极好的小姐妹,媒人替她说亲,男方就是赵家弟弟。她一直在我耳边唠叨,说赵家姐姐多么温柔贤淑,如今还嫁到首富家,虽然只是妾,也是蛮好的日子。赵家弟弟更厉害,年少有为,当上大官。我……我刚好来到桃花坞,所以多嘴替姐妹问问家世底细。” 阿婆接嘴道:“我最清楚了,小姐,其实赵家就剩这两个娃了呀。赵姬从小当姐又当妈,把弟弟拉扯大。小子很争气,还是当年的探花郎呢,全村都高兴地放鞭炮庆祝呀。不过,自他出去赶考后就再没回来,估计是在定州做了官,忙着呢,后来把他姐姐也接去了。” 我连连点头:“真羡慕呀,姐妹嫁到赵家要享福了。” “我看未必。”金老板冷冰冰说道,“赵家姐弟,一个无情,一个无义,贪得无厌。 嫁过去也只是熬苦罢了。” 我表面装作惊讶,内心却十二分赞同。 又听金老板对徐氏夫妇吩咐道:“天快黑了,照例给方小姐烧一碗蛋花汤,大家都早早歇息,省点灯油。” 天色渐墨,我在睡前假装喝完阿婆他们端上来的蛋花汤,心知,能否抓住真手,全在今夜。 第13章 金满堂 夜半人静,我披衣坐于床榻上,紧张等待。半盏茶前,有人蹑手蹑脚来到我房间,偷偷打开床头的包袱,取走一枚玉扳指,悄然离去。他以为我睡着了,但我并没有。 房间门缝中突然露出一丝昏黄光影,接着门口的黑暗被一点点驱散,我抬起头,见小道士站在门外,左手持灯烛,右手朝我招,轻声道:“方烟,跟我来,抓住了。” 我点点头,便小心跟在小道士后边,出东厢房,一路走到北边正房卧室。打开门,令我意外地是,房间内没有一个人。小道士示意我走到卧榻前,在烛火的照明下,我才看清楚卧榻向左挪开了三尺左右,地面上赫然出现一个幽深的黑洞。 “居然有地道!”我捂住嘴巴,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 小道士说道:“不用担心,我去看了,徐阿公徐阿婆喝了汤都睡死过去,除非敲锣打鼓,现在很难惊醒他们。” “通道楼梯很陡,你小心一点。”说完,小道士闪身跳入黑黢黢的地洞里。而我虽然害怕,也只能紧随其后。 跟随烛火,我们俩不断下行,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终于踏上平地。幸而虽然身处地底深处,却不觉得气闷,大约这地方特意留足通气孔,方便空气流通。我跟着小道士穿过极短的甬道,来到一扇石门前。 石门此刻大开,而元宝客栈的掌柜金元宝就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正对门外,油锅浇过似的鬼脸很难看出什么表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方小姐好精明,没喝我的迷魂汤,故意使诈。”金元宝开口说话。 “他……”我吓得后退两步。 “不用怕。”小道士和另一个女声异口同声说道。 我循声望去,金元宝身边逐渐显现出着紫纱长裙,头顶挽起发髻的段云。她手中幻出一把长剑,正架在鬼脸的脖子上,冷声道:“他不敢乱动。” 我见有人制住他,顿时安下心。想起下午时分,小道士突然提前回来,打乱我原本趁送饭藏书信的计划,只好趁乱在后厨用芝麻在饼上撒出一个圆圈。圆在五行之中即表示“金”。又在说话时,有意说出“下毒”的词句,只盼望小道士能明白我心意。幸好,这一招险着压对了。后半夜,金元宝从我房间里偷偷离开后,他肯定猜不到自己已经被段云悄然跟随。 此时,小道士则拿着唯一的灯烛原地打转,疑声道:“没有其他油灯蜡烛吗?” 金元宝轻微地哼了一声,说道:“这里不需要灯,因为我讨厌火,一切形式的火。” “那你在地下就一直这么摸黑行动?”我好奇问道,“难不成你有一双神眼,能在黑暗中视物?” 他似乎是冷笑了几声,对小道士吩咐道:“你去寻床头的绳子,床就在东边,诶,对……找末端系有金莲花的那根,拉三下即可。” 小道士半信半疑去做,忽然整个房间响起帷幔收束的声音,原来厚实的黑布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四面墙壁,此时在机关催动下,正往上缓缓卷起。 而厚帘之下,墙壁上居然挂有大大小小,不可计数的夜明珠,璀璨绚烂,一如银河星辰。明珠之光将整个屋子照得莹润透绿,就连床帏上的针脚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天呐……好美。”连当年在教坊司见过世面的段云,第一次见到珠光盈室的情景都忍不住感慨道,“虽然这些夜明珠略小了些,也不够圆润,但胜在毫无瑕疵,荧光极亮,且数量如此之多,我也从未见过。” 见到我们如此吃惊的神情,金元宝颇为得意说道:“怎么样,你们觉得我的夜明珠可比烛光逊色吗?每一颗都是我精挑细选过的。若不做黑帘遮住,屋子里未免太亮堂了些,晚上都教人睡不着。” “啧啧,金老板会享福啊,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小道士识趣地吹灭了手中灯烛,又摸起桌上水杯水壶,再次惊叹道,“这些都是金的?纯金?” “对,全是纯金。”金元宝拍了拍太师椅的扶手,“你小子肯定想不到,这把椅子也是金子打的吧?哈哈。房间里所有东西,还有那床,都是金的,纯金。” 小道士指着西边一个炉鼎,和周围放置的奇怪工具,问道“你成日的不见人影,就是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下,埋头炼金做床,做椅子?” 金元宝只是翻来覆去说道:“这可都是金的,金子做的!” 室内亮如白昼,我终于看清整个地下房间是东西两头长,大约长两丈半,宽一丈,东边放有金床,正中摆着八仙桌,一把太师椅。西边放炼金炉和器具。南墙放着整排的架子,有的还是空的,有的却放上了许多硕大且一模一样的箱子。 我走近架子瞧,架子很重,大概也是金子做的,但箱子是实木的,一共十三个箱子,每个箱子上都标有年份,并未上锁。我打开第一个箱子,非常空,我伸手摸了半天,只找到一个发旧的,也不知道原本是挂在何处的白色流苏绳坠。我再打开第二个箱子,看了一眼,同样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我径直走到最后一个箱子前,明显比前面的箱子更新,也更重。打开后,我立刻发现自己丢失的点翠珠钗和珍珠耳坠等。我把东西扔在金元宝的面前,对方冷哼两声,默不作答。 小道士来到我旁边,一眼便看到铜钱剑和镶金的道家法印,脸色沉了下去。他一把把箱子的东西倒扣在地,里面的东西多且杂,金的银的,绿的是翡翠,红的是玛瑙,白的是和田玉,在夜光明珠的荧光下璀璨生辉,琳琅满目。除此之外,还有一只沉香木匣子,里面装着砚台墨块。 “这是你给贾辛的百宝箱吧?”我对段云询问,得到肯定答复后,感慨道,“连死人的东西都不放过,金老板你真是丧尽天良……” 小道士则从珠宝堆中捡起一颗手掌刚好能握住的夜明珠,光彩照人,亮度比墙壁的夜明珠更强,只是上面有非常多的的剐蹭划痕,看起来不怎么被人珍惜保养过。 “是师兄的水珠子,是师父给他夜里赶尸用的。”小道士冲到金元宝面前,一拳击中鼻子,恨道,“你为什么会有水珠子,你干了什么!” 金元宝吐出一口血沫子,不服气道:“我是没算到,今夜还有一个鬼在,否则你们两个蠢道士,还有姓方的女人,一个都活不下来。” “金元宝,你认罪吧。”我指着架子上的木箱子说道,“这些箱子里全是证据——你杀人夺财的证据。十三年来,桃花坞闹鬼是假,都是你背后下手,骗过路人喝下你的迷药,再在树林里假装恶鬼行凶,剖心是障眼法,敛财才是真。” 金元宝笑嘻嘻看着我,怪声怪气说道:“哦,是吗?” 面对金元宝无可救药的表情,我叹了一口气。早晨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的包袱被人动过,猛然联想到,只要在元宝客栈总会一夜睡到天亮,也想起吴名师兄莫名其妙丢失的遗物…… “今日午时,我去了镇上的衙门,查过案宗,找到了桃花坞凶鬼杀人案中所有死者的相同之处,除了剖心之外没有外伤,但案发现场却总是一片狼藉,稍微值钱的物品都寻不到。”我直接说出结论,而故意省去报出父亲名号(定州首富的名号总是百试不爽)和用玉牌贿赂主事的过程,“因为凶手要掩盖财物被盗的真相,故弄玄虚,伪造成与恶鬼搏斗的假象。实际上,经手此案的捕快怀疑过财物失窃的原因,但桃花坞自教坊司大火发生后,常发生偷窃死人遗物,盗墓,甚至抢夺粮食的事情发生,穷乡刁民的恶名在外,加上过路人家属难以及时为他们伸冤,所以才让你十三年里一再作恶,他们的命换来了地下这所金满屋。” 一瞬间,寒气炸裂,像是从地底生发出来,这刺骨而阴冷的感觉让我觉得很是熟悉。我正要开口,小道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拉到石门之外。 “那又怎样?”金元宝的声音突然变得极为尖利,右手轻轻一指,居然把段云的长剑推开。这便石门关闭前我所见到的最后一幕,紧接着,石门被牢牢锁死。 门内传出怪声,像是金元宝在用女人的腔调说话——“泠泠,好久不见。” 桃花皮 第8节 第14章 泠泠之死 石门之内传出激烈的打斗声,利剑与金玉连连相击,奏出激荡 狂啸的曲。 “小师父,方小姐,你们快走!”段云催促道,“不管我回不回来,别忘了贾辛……帮他去投胎!” 小道士二话不说,一把抱起呆在原地的我,就要从甬道撤出。 “叮!”又是一声猛烈的荡剑回击,在我们背后响起。 “死了还不忘那小白脸?泠泠,先从我手下活下来再继续你的白日梦……”石门内的金元宝仿佛捏着嗓子说话,声音尖细,像极了女人。 眨眼之间,我们已到了狭窄的石头梯道,我连忙跳下来,声音发颤道:“这里太陡了,你抱着我走不成,让我自己走。” 说是走,实际上,因为太过害怕紧张,我几乎是手脚并用,用半爬的方式在黑暗中通过这段看起来没有尽头的石头阶梯。小道士跟在身后,时不时扶住因紧张而一脚踏空或跌倒的我。 从地底重回地面的那一瞬间,我终于长舒一口气。小道士紧随其后,一出来后,立刻就拿瓷瓮压住出口,再搬过木床将地道封住。 “有用么?”我问道。 小道士愣了一下,说道:“额……没用。金元宝这是被恶鬼附身了。该死,我居然一点没有防备,也没有注意,就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就这么眼睁睁地被鬼上身。” “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了。”我懊悔道,“要怪该是怪我。我忘了师兄遭剖心开膛,你说过伤口上是有祟气的,必定有邪祟动过手。我当时误以为是段云,便没在意这细节,然而段云在师兄被杀时还困在混沌之地。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因为还有一只恶鬼存在。十三年来一直暗中帮助金元宝残害无辜。鬼吃心,人盗财。” “咱们初来桃花坞第一晚,你在桃林中遇到的是它!”小道士惊叫道。 “何止!在明珠河边,我曾感受到非常熟悉的阴气,它肯定又想对我下手,而段云恰好出现妨碍了它。我却以为是段云身上的阴气。我要是早点说出来就好了。”我几乎要流下泪来,自责道:“晚了,一切都晚了。你说,段云打得过金元宝身上的恶鬼么?” “你不要害怕,方烟,这件事还有转机。”小道士嚷道,“我现在就去义庄拿镇魂铃和桃木剑,一定还来得及。” 我拉住他的手,止不住地摇头:“不行,这鬼吃了整整十三年的人心,道行得有多深?你和段云联手就一定能对付它吗?不,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小道士低下头去,嘀咕着:“这……这不行……” 看窗外还黑着,村子里突然响起几声犬吠——嗷呜,汪,汪——是某户村民家中忠实又谨慎的看家狗被惊醒了。 狗叫声很快消停了,小道士却猛然抬头,眼神瞬间亮起:“不对,不止我和段云,还有贾辛。我们怎么忘了他?贾辛有灵,有人性,就能帮上大忙。走,我们抓紧去义庄!” 原来今夜来捉金元宝,小道士只叫了能随时隐身,又来去自如的段云来客栈帮忙,而僵尸模样,青脸獠牙的贾辛被留在义庄,以免吓坏不知底细的村民。 可僵尸就能斗得过恶鬼么?我还没想清楚,就被小道士拉起手,一起朝外走。 此刻,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路过西厢房时,我仍能听见徐阿公和阿婆酣睡打呼声。对金元宝犯下的一切罪孽,对地下用无辜血肉换来的金满堂密室,对每晚睡前饮下混有迷魂药的热汤毫无知觉的徐氏夫妇,或许永远不知道真相,就能够继续在元宝客栈幸福生活下去吗? 到达义庄,小道士开始忙而有序地把自己需要的法器都收拾好,桃木剑、罗盘和镇魂铃直接挂在身后和肩上,继而写起新符。 我问他要符咒好在必要时刻能够帮上忙,却被他拒绝。 “不,拿着这些段云没法上你的身。”他一边用随身携带的法印在黄符上盖朱砂印,一边解释道,“她附身于你,你会更安全。她答应过我会保护你。” 我没有再说什么,转而走到贾辛面前。 “你能听懂我说话,就请点头。” 望之令人生怖的僵尸脑袋动了一下,像不灵敏的皮影人一般点了点头。 “段云她……遇到危险了,我们现在要去救她,而且必须速战速决,因为天快亮了,你也决不能被村民看到在义庄之外的地方出现。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就再点点头吧。” 僵尸似乎在发怒,喉间不断涌出沙哑难听的低吼,可他仍然如我所说点了点头。 我对着准备妥当的小道士说道:“我已经和贾辛说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小道士几度欲言又止,但还是说了出来:“方烟,你就不要去了,留在义庄。” 我想也未想,摇头说道:“要是不带我一起走,你怎么找到她们?” “啊,不是要……”小道士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说,地下金库还有别的出口。” “金元宝那么谨慎一个人,当然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也一定会给自己留后路。何况他爱财如命,怎么舍得让他的鬼伴和段云困在金屋里一直打下去?” 小道士道:“看来你已经猜出她们会在哪里了。如果我不带你去,你肯定不会说出这个地点?其实,我也可以起卦算出……” “马上就要破晓,何必浪费时间,就让我来给你们带路吧。” 小道士见拦不住我,只好无奈笑笑,与我并肩前行。 幸而赶到桃林时还不算晚。 我们看到段云以剑驻地,与手持金弓的金元宝在相隔七八尺的地方对峙着。显而易见,一夜鏖战,令双方都有些疲惫。段云手掌、脸部有数处青紫色凹陷,似乎是被什么硬物打中过。而金元宝则是四肢衣物被剑划破,伤口流血。 “要不是顾及元宝的身体,你今日必死无疑。”金元宝像个女人一样扭了扭身子,尖声说道。 段云淡淡道:“玲珑,我们都是死过的人,为什么还要你死我活斗下去?” “段云,我们来了!”我话还没说完,贾辛已经跳了到金元宝面前,暴出十指利爪,对金元宝毫不留情下杀手。小道士紧随其后,掌心飞出三张朱砂黄符,分别扣在金元宝的印堂及两肩处。 金元宝的眼、鼻、嘴、耳等七窍源源不断冒出金色浓雾,同时不住地叫喊,只是声调逐渐从尖细恢复成他本来的嗓音。贾辛还待用长甲刺破金元宝的喉咙,被飞身而来的段云及时阻拦。 “贾辛,不可伤人!” 段云猛然推开金元宝,使后者的咽喉处仅仅被划破,而不是被穿透。小道士立刻赶上前,用镇魂铃串起的绳子捆住受伤昏迷的金元宝。 金色浓雾聚成一团,不知何时出现在段云身后,厉声道:“你们这对狗男女,狗男女!害了我们一次还不够!我和你拼了!” 段云先是向后一闪,紧接着一柄桃木剑穿过金雾中央,直插在最近的一棵枯木躯干上。剑气如风,似乎让金雾变得更浅,更透明了。 “我害了你们?玲珑,你在说什么?”段云摇头,“我完全不记得死前的许多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 贾辛也来到段云身边为她帮腔,只是哼哼啊啊的说出来的话,我们都听不懂。 金雾凝聚在树干剑尖那一点,像油锅里的水,拼命挣扎却脱不开。 金雾,也就是玲珑,十分痛苦地咆哮着:“什么,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不要脸的小贱人,十三年里,你倒会享福躲起来,你怎么不受我的苦,孤魂野鬼生不如死的苦!如今,臭男人死了,还要回桃花坞和你做夫妻。你是不是很得意呀!” “得意?我已无法投胎,贾辛成了这副样子,你以为我会得意?玲珑,你说清楚,我怎么害过你?” “你真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了……哈哈……”金雾挣扎的速度减缓,又道,“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以为十三年前教坊司大火是谁放的?是你,泠泠!你要为臭男人殉情,你要自焚,却要拉上我们所有人一起死!” “泠泠,你凭什么想投胎,你凭什么十三年后还能给贾辛做僵尸新娘!整个桃花坞被你害死,因你而死的怨鬼全都不会放过你!” 第15章 我有明珠 桃花坞,桃花舞,桃花莫如女娇妩; 桃花酒,桃花香,桃花醉入温柔乡。 这首风靡一时的老旧童谣毫无预兆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曾经的桃花坞以繁盛的桃花林和美丽的教坊司女人博得盛名。现在,桃花凋谢,美人薄命。桃林中,除了化作金雾,被桃木剑钉在树干上的女鬼玲珑还在嘶吼咆哮,无一人再开口。 也难怪。十三年前焚毁教坊司的熊熊烈火,玲珑的死,金元宝的毁容,所有死于火灾和之后瘟疫的人们,桃花坞的荒废,一切的起因,就是段云。而如今,变作冤魂的玲珑与金元宝躲藏在桃花坞,十数 年犯下杀孽,以至害死小道士的师兄吴名,这一切的源头,也可以说是段云。 段云为贾辛殉情,一把火,整整烧了十三年。 玲珑对段云咬牙切齿说道:“整个桃花坞的人和鬼,都不会放过你!”段云听后,呆立原地,沉默,一如我、小道士和贾辛。 直到一声鸡鸣划破长空,天就快亮了。 小道士上前,打算抽回桃木剑,将玲珑的魂魄收服,但被段云拦住——“放过她吧。” 他手下略一犹豫,金雾便趁机逃跑。走之前,仍然不服气道:“泠泠,我们之间的怨,不可能轻易了结。” 我赶紧转头去瞧,不由失声惊呼——不知何时,金元宝已经悄无声息溜走,地上只剩下一堆镇魂铃和绳子。毕竟他是人,不是鬼,镇魂铃和符咒当然奈何不了他。 我与小道士商量过后,决定让贾辛与段云在天亮前回义庄,我们俩则赶回元宝客栈。 仍旧晚了一步。 金元宝房间里,原本在床底的地下金库入口被填土埋实,看起来与普通地面并无二致。不知情的外人恐怕难以想象,数尺之下曾有过一个由纯金打造,以夜明珠为光源的金屋宝库。 我和小道士都傻了眼,因为金元宝和玲珑杀人的证据都在里面。 日出破晓,晨来天明。房外偶尔传来几声咯吱咿呀的开门声,貌似是徐氏夫妇起床洗漱完毕,正准备打扫庭院。为了避免被他们误认作窃贼,我和小道士只能把金元宝的床铺挪回原处,小心翼翼回到东厢客房。 小道士在我房内不安地来回踱步,“师父曾说,幽冥之事单纯,人间之事往往曲折复杂。现在我才算明白这道理。好了,我们都知道桃花坞十三年连环凶案的真凶,可没法说出去。” “物证没有了,十三年来受害者的财物除了今年的还在,以往的都被变卖,所以箱子都空看。人证除了你我,段云更无法出面。嗐,口说无凭,别说衙门判案,就是寻常人也会以为我们发疯发癫。更何况,还有一个鬼做帮凶。谁信?” 小道士终于坐下,又问:“话说,你是怎么猜到桃林有入口的?” 我答道:“你不知道,金元宝几次三番问我为什么从教坊司去义庄,而不是走桃林,这很奇怪。再者,从桃林东渡明珠河是去开州的必经之路,我猜他和玲珑专在桃林埋伏路人。他从客栈走地道可直通桃林,岂不是最方便。” “对了,桃林!”小道士忍不住一拍桌,喊道,“金屋在桃林还有入口呀!方烟,我们去桃林……” 我连忙摆手,说道:“且不说桃林那么大,地道入口又非常隐秘,我们要找多久才能找到。万一金库还有第三个密道出口,说不定他此刻已经把桃林入口一起封上了。” 小道士再度陷入沮丧,从怀里颇为郑重地取出一颗白色宝珠,正是他昨日所说师兄遗物中的“水珠子”。 “就只剩这颗水珠子被我带出来了。” “借我瞧瞧。”我接过小道士手上的夜明珠,细细端详,发现珠子周身布满裂痕和细微凹陷,“这可是上好的夜明珠,怎么糟蹋成这样?是不小心被摔过?而且还不止摔过一次两次。” 小道士挠挠头,神情尴尬:“小时候,我和师兄不懂事,拿它当弹丸打小鸟,晚上拿它引螃蟹小鱼儿……师父说夜明珠也叫随珠,偏我们听岔了,以为叫‘水珠’,老喊‘水珠子、水珠子’的习惯了,口误至今。” 小道士说完,目光逐渐沉滞,似乎回忆起许多事情,整个人陷入往日记忆中。 “有一年闹饥荒,山上也没有粮食了,我们只好挖野菜,树皮,什么都吃……算了,不说了。” 我的手掌刚好能握住水珠子,于是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下意识地将珠子在两手之间轮换抛接起来,漫不经心提了一嘴:“真奇怪,水珠子它在我手里的感觉很熟悉,好像我以前也像这样把玩过……我到底在哪里见过……” “你出生在首富之家,什么宝贝没见过,有过一两颗夜明珠很正常。” “也对,我隐约想起来,小时候是有过一颗类似的夜明珠。” “说不定我们是一对。”我抬头疑惑地瞥了小道士一眼。 小道士慌忙解释道:“啊,我是说,你的夜明珠和水珠子也许会是一对。” 我把水珠子往他怀里一塞,笑道:“我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小道士脸更红了,看我开始打哈欠,立刻起身说道:“方烟,你赶紧睡会儿吧,一晚上折腾下来,还没休息过。” 我径直往床上一倒,小道士关门之前,我迷迷糊糊中好似问了一句“小道士,你什么时候离开桃花坞,带我去开州?” 小道士回了一句话,还是什么都没说?我也完全不记得,便酣然入睡了。 等我再醒过来,早过了午时。我到前厅准备找徐氏夫妇做些吃食,正看到小道士在问徐阿公今日是否见过金老板。 徐阿公答,天没亮时,金掌柜突然回来,把他们俩叫醒,捂着脸站在床前说自己被一帮劫匪袭击,浑身是伤,要去镇上治病休养些日子。元宝客栈暂时交由他们夫妇打理。 我向小道士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再追问下去。很显然,凶手金元宝这一溜,如鱼潜水,再难抓住了。 简单吃过饭后,我们俩便直奔义庄。路上,小道士告诉我,将为贾辛举行的招魂仪式已准备地差不多,大约两日后,可开启招魂仪式。招魂之后就是超度,等一切处理好,他就会带我去开州。 我点头,心里却惊讶他这次居然主动提及去开州一事,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感动,于是轻轻握住他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桃花皮 第9节 到了义庄,我们发现贾辛和段云都不在。放置供品的木桌上留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教坊司”。 第16章 二度捕尸 天空阴云密布,偶有小雨落下。 我和小道士看到字条后,二话不说从义庄直奔教坊司。一路上他用外衣为我挡雨,所以我身上倒没有湿。两人越过废墟,再次进入破败阴森的主楼。 经过上次我们与贾辛段云的一番激烈打斗,不堪重负的主楼二层被弄塌了小半边,形成巨大的豁口,如今像一个漏风的破麻袋,正呼呼地往里面灌风。 段云背对我们,风口挺立,紫衣猎猎作响,黑发迎风飞荡。她伸出手,向上一指,面露倦色地说道:“贾辛就在楼上,不肯出来。” 通向二楼的楼梯完全毁了,对段云和贾辛来说或许不成问题,对我和小道士这等凡人却是麻烦。小道士拿出捆尸索,正要寻个方便的借力点攀爬上楼,被我一把按住:“等等,小道士。” 二楼与一楼中间的木板裂出一边缘呈锯齿状的空洞,贾辛呜呀呜呀的叫声就从里面透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小狗。就在刚才,我从晦暗的空洞中好像看见贾辛的脸转瞬即逝。青紫色的皮肤皱缩在骨骼上,死鱼一样的浑浊眼珠,这样的一个死去十多年的僵尸,我仿佛从他的脸上看到细微的难过痛心的表情。 也许是我看错了,也许是真的。 我逆风走到段云对面,即便以手遮脸,大风仍吹得我眼睛有些睁不开。等习惯之后,我才开口道:“贾辛突然不肯回义庄,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段云没有否认,更没有回答。 “会不会因为他更喜欢呆在教坊司?那可麻烦了。招,招魂……阿嚏!”小道士淋湿的外衣在寒风中紧紧贴住身体,他一面打喷嚏,一面插嘴道,“招魂科仪都快在义庄那边布置好了,重新搬到教坊司还得花点时间。而且这地方怎么说呢,墙破顶塌,灰尘还大,也不安全,啧啧,风真大。” 我苦笑不已,干脆点破:“你试试把招魂的东西都搬过来好了,看贾辛会不会再躲到其他地方。” 这一来,连最不懂人情世故的小道士也参悟了其中关窍,恍然道:“贾辛他不想投胎?!” “贾辛他有人性有情义,他不是行尸走肉,你们要他投胎,怎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 “他不投胎?他……他不投胎想做什么,顶着僵尸的皮囊在阳间受苦么?”小道士不可置信地问,“躲着日光,行动不便,说不了话,只能吸食活物精血为生,有什么乐趣。” “听起来是没什么乐趣。可是他这般苟且于世,妨碍你了吗?” 小道士愣住了。 我继续问他:“就贾辛的情况来说,一定会尸变吗?小道士,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这个,这个。”小道士皱着眉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贾辛是特例,魂与魄都有一部分残留在身体内,才会变成鬼又不鬼,僵尸又不僵尸的……” 他说完这句,赶紧咳嗽了两下 ,“咳咳,其实只要做到不伤人命,不沾人血,不吸人精气,应该不会尸变。昨晚段云拼命阻止贾辛伤害被附身的金元宝,原因就在于此,我和段云曾有约定,我答应为贾辛超度转世,但前提是他没有尸变。一旦尸变,段云则要帮我一起除掉他。” 我惊讶地看向段云,正要开口,小道士连忙阻道:“别急,方烟,你听我说完,僵尸也好,鬼也好,一切邪祟之物因阴气而存在,他们的归宿是阴界幽冥。如果一直在人间游荡,早晚阴气会被充沛的阳气所侵蚀。等有一天阴气耗尽,他们还未能投胎,就只有魂飞魄散。所以玲珑要靠不断吃人心维持阴气,这才撑过十三年。” “所以这次投胎,是贾辛最后的机会。”小道士强调道。 我想了想,沉吟:“说起来,如今玲珑已经道出段云的死因真相,即是说,她可以投胎了,是吗?” 小道士转向段云,柔声问道,“段云,你回忆起自焚前发生的事情了么,我们可以……” 段云只是摆手。 我看不过去,上前推了她一把,吼道:“你这什么意思,是没想起来,还是不愿意投胎?” 段云一动不动,毫不在意,反而是小道士过来拉住我,叫我冷静下来。 “你要我冷静作甚。”我发脾气道,“该冷静的是他们俩臭死人。一个装哑巴,一个有嘴说不出,投胎不投胎你们俩商量好,别把我们俩当傻子一样耍。要不是因为你们耽搁着,我和小道士早就到开州了。” “方小姐,我……”段云终于说话了。 “少来!”我不留情面地打断她,“让我猜猜,你不想投胎是为了什么,为了你亲手放的一把火,害死那么多人,身为元凶你恨不得死上千次万次去赎罪。我告诉你,他们死了,早就死了,这就是他们的命。他们该死该投胎与你无关了,你就是魂魄湮灭如何,谁都不会活过来。” 我越说越气,几乎吼出来:“十三年前,玲珑逼你嫁人,你二话不说自焚殉情。现在你都死了,她不过说了几句,你便要放弃投胎。你怎么不想想贾辛!他才是你该在乎的人,他千辛万苦来到桃花坞……” 段云先是捂脸,紧接着肩膀发抖,身体渐渐蜷曲,不时发出凄厉地叫声。我眼看她浑身烧起紫红色火焰,越燃越烈。“砰——咚”一声巨响,是贾辛直挺挺地从二楼跳了出来,从天而降,立时朝段云而去。 我吓到后退数步,直到小道士拔出桃木剑站出来,心里才一松。 贾辛在离段云一臂远的距离停下,直直抬起双手,僵硬如铁爪的十指轻轻触碰段云的脸,极其缓缓地上下移动。我知道他想为段云拭泪,可他的所有关节无法弯曲,笨拙地像个机关失灵的木头人。他试图安慰她,但永远无法拥她入怀。 即使如此,段云身上的紫火焰还是慢慢熄灭,恢复原样。 小道士长吁一口气,责怪我:“你刚才对段云说的话太过激了,不要忘了他们不是人,仍会随时失控。” “你也知道他们不是人,你对他们,为什么比对我还关心?” 小道士皱了皱眉:“我不想吵,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我反问道:“你当我一向不懂得看眼色好了。我请问一句,你看不看得出来,贾辛不投胎,是想留在教坊司,一直陪着段云?” 小道士飞快地瞥一眼段云,沉声道:“方烟,这个玩笑不好笑。” 我立马回嘴:“你为什么这么护着段云,她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我说出来的就是笑话?” 小道士真急了:“难得消停了一天,就好了这么一会儿,你又要闹?” “我才是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强迫他去投胎。他们俩生前没有福分在一起,受尽苦头,既然现在一个成了僵尸,一个变了鬼。”我指了指贾辛和段云,“他们情投意合佳偶一对,你别皱眉,我不是在挖苦讽刺——是,待在教坊司苦是苦了点,日子也不会太长,可也不妨碍世人什么。大不了就是一起灰飞烟灭,何苦非得经历一次死生相隔。” 贾辛适时地仰天长吼,仿佛在应和我所说的话。我挑眉看着小道士,那意思是我一点没说错。 “不行,不可能。”段云终于说话了,带着几分颤音,“我生前连累他许多,不会再做同样的事。” 我耸着肩对她冷笑:“我看不懂你,段云,你明明有贾辛可以陪在身边,别装模作样说你不想。且这也是他的愿望。你偏要一脸为难,假惺惺让他去投胎。你所谓的不拖累,对他好,不都是因为你内心愧疚吗?” 小道士赶紧冲到我和段云之间,又回头对段云说道:“方烟不懂事,你冷静点,不要动气。” 我刚要爆发,突然间,小道士趁这回头的瞬间,立刻扔出一根捆尸索,段云接过后绕在贾辛背后,两人十分默契地套住贾辛。捆尸索曾被黑狗血浸泡,附有镇魂铃,对僵尸都是极为强力的束缚。 贾辛动弹不得,唯有不住地挣扎和嘶吼。这一次,轮到他浑浊的双眼中涌出泪来。 我呆在原处,贾辛泪珠缀成串,像一条细线勒住我的喉咙,令我喘息困难。 小道士将僵尸绑在废弃门板上,完毕之后,走过来对我说道:“方烟,同生共死可能听起来很不错,可投胎才是每个人最好的归宿。” 我盯着他,心头被哀云笼罩,一时无言。 第17章 道不同 “阴阳推运兮,劫数更迁;生死周流兮,孰愚孰贤。轮转无穷兮,上玄造化;未出三界兮,拘于神变。魁(鬼勺)斗兮,(鬼甫)魒西转;(鬼雚)向南辰兮,魓 北面。” 贾辛像待宰的黑狗被五花大绑,口中塞满生糯米,呜呜地嚎叫挣扎,招魂幡在上空飘扬。在他前方不远处,小道士正全神贯注念诵招魂经文。 我见小道士身上不再是平时常见的简单道衣,而是一件黄色对襟忏衣,衣长及腿,袖长随身,衣服后背绣有阴阳八卦图,束发为髻,头戴偃月冠。 第一次见他这般严肃认真地设坛作法,加上换装,简直不像我之前认识的小道士,而是一位不可直视,不念旧情,不在凡尘中的得道高人。 小道士紧闭双目,细碎的汗珠不断在鬓边冒出,口唇开闭启合愈发迅速,咒文越念越快:“阴灵阴灵兮,茫茫没没;阳魂阳魂兮,碌碌悠悠。天地明兮万鬼潜,天地动兮万鬼爽。天地灵兮万鬼长,阴阳运兮神鬼享。” 自上回从教坊司将贾辛捉住,小道士和段云便日夜轮替监守在义庄,以防止贾辛再次逃跑,或玲珑前来捣乱破坏。 天光一熄灭,手执长剑的段云准时现身,伫立在义庄门口,神情比她舞剑时更冷漠,更凛然不可侵犯,且不准许我进去。我唯有透过破碎窗棂缝隙,看一墙之隔的贾辛在里面辗转无措,低声哀鸣。我不明白段云是如何做到连一次头都不回,连一眼都不去看他的。 “想象自己善良无私,目光远大,会让你感觉舒服一点吗?”我问段云。但后者对我置若罔闻,我问多少次,她也从没有回过一句半句。她一个字都不再对我说。 反而是小道士再三要我别用言语去刺激段云,他希望我能尽力去体谅这么一位“可怜的女人”。我乜斜着眼睛看他,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被教坊司的女人灌足了迷魂汤。 段云“可怜”地把贾辛推出去参加科举,“可怜”地将僵尸贾辛带回教坊司,如今十分“可怜地”求小道士为贾辛超度。看似她舍己为人,实则对贾辛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在我看来,真正可怜的是贾辛,他在段云面前何曾有过反抗的权利。 不久后,小道士给贾辛的印堂贴上镇尸符,义庄再也没有传出绝望之声。我暗自揣测,这应当也是段云出的主意。 招魂前夕,在段云和小道士的四目注视下,我终于被允许撕开贾辛的镇尸符,得以见他最后一面。恢复神志的贾辛没有尖叫,或试图挣脱,这一次他只是看着段云,然后落泪。那眼神叫我心碎,因我曾在梦中见过无数次。 这也意味着,贾辛认命了,他对即将到来的宿命毫无办法。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段云,这是最后的机会。今夜过后,你和贾辛永远不可能再见面……” “不后悔。”段云意外地回答了我的提问,语气之铿锵,绝无一丝回转余地。 我沉吟道:“云刃何泠泠。贾辛果然懂你,所以写下这句赠诗。”她浑身颤了一下,我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哼,都是笑话。” 段云向小道士拱手作揖,“ 辛苦吴空小师父,一切都请拜托了。” 小道士颔首应允,转头将我拎出义庄。 回客栈的路上,我问道:“小……吴空,如果有一天,你发现离开我,会比和我在一起的结果要更好,你会怎么选?” 等了半天,小道士才说:“这话,什么意思。你指什么更好的结果?” “就是说,如果此刻我变成贾辛,你会和段云一样相同的选择吗?明知我不愿意,会伤心,还是要我一个人投胎吗?” 他迟疑许久,最终没有回答。 “小道士,我知道你一定会选‘为我好’的那条路。你一定会的。” “方烟,你太小了,还无法理解段云的牺牲。” “不,我不要理解,因为我和她不是一类人。” 我听见他轻声的叹息。 夏天的桃花坞很炎热,近日赶上阴雨绵绵的梅雨季节,夜里才稍微凉快些。玲珑和金元宝潜逃之后,我再也没有感受到如地髓深处喷薄而出的阴寒之气。可是今晚,我觉得风吹来有点冷。 当太阳再度升起时,便要吹响招魂仪式开始的号角。可是在七天又七天的贾辛超度结束之后呢?我和小道士还能按约定一起去开州吗? 我还要和他一起走吗? “太乙召汝何迟迟,先至后至律有赏。感此彷徨附我幡,赐汝灵书归上清。急急如太乙玄冥夫人律令摄。” 明明是多云阴天,潮而不热,小道士颈上的汗珠却越来越多,大如黄豆,断断续续地坠在地上。直到他念完最后一句经文,立刻大口大口地喘气。可贾辛没有丝毫变化,他还在胡乱挣扎,看起来像是刚结束一场可怕的酷刑。 段云攥紧了拳头,几欲上前去探看贾辛,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忍住。 小道士凝神思索了片刻,重新升起招魂幡,再度念起和刚才一样的经文,仿若时光倒流。 “阴灵阴灵兮,茫茫没没;阳魂阳魂兮,碌碌悠悠。天地明兮万鬼潜,天地动兮万鬼爽。天地灵兮万鬼长,阴阳运兮神鬼享。太乙召汝何迟迟,先至后至律有赏。感此彷徨附我幡,赐汝灵书归上清。急急如太乙玄冥夫人律令摄。” 第二次诵毕,贾辛直接昏了过去,站在仪式中央的小道士如木头般呆立原地,因为贾辛的三魂无一受召出现。 这就是我来到桃花坞的第十二天。在这里生活不足半个月的日子里,我经历了数个生与死的瞬间,桃林、义庄、教坊司、元宝客栈的地下金库……此时回顾往昔,恍如前世。但桃花坞的诅咒与不幸还在继续。 就在第十二天,贾辛的招魂仪式因未可知的原因,彻底失败了。 第18章 离魂之雀(上) 贾辛的招魂失败,有人忧有人喜。 桃花皮 第10节 可当小道士摆出一副此事不成,誓不甘休的姿态去尝试师兄秘籍里每一种可能有用的招魂方式时,我心底残存的一点点窃喜变成了新的忧虑。 义庄成了人间炼狱,这话并不过分。招魂的法子之多,仿佛望不到尽头。而每当招魂仪式结束时,在场的贾辛,小道士和段云三人无不露出绝望痛苦之色,个个犹如刚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贾辛是因为需以他身上残留的魄去引出三魂,受灵魂抽离之苦;小道士是因主持作法,消耗了大量精神与体力;段云则纯粹不忍,不忍看贾辛煎熬,一次又一次见希望成空。 失败越是发生,小道士看向我时眼里的怒意、受伤越是淋漓尽致,好像他不是在和自己较劲,而是在和我较劲——失败一次,便算他输一次。尽管我绝无与他竞争决断贾辛未来的意图,他却显然将我看做未说出口的对手。 我那时还不了解男人,也不懂得他们有时莫名其妙涌现的胜负欲,其实是向女人展现自己的英明强大,因而可靠。当然,男人们未必就十分明了自己心底里那点晦涩的小心思,于是霸道误作爱护,强势自以为示爱。 我不好再在义庄久留,寻个借口回客栈休息。说是休息,可一闭眼睛,脑子里全是小道士的神情举止,从方宅里我们第一次见面,到半时辰前我们在义庄分别,一言一行一幕幕走马灯般重现,全然不能自控。 千愁万绪中,我有了一种朦朦胧胧,又不太能把握的预感:小道士若不能独自处理贾辛招魂超度,只有上雾山找他师父帮助。上山容易,下山么……难!他曾被我故意激起不管不顾一同私奔的勇气和决心,可那是一时的。逃离师门,眼睁睁抛弃养大自己的师父,他能够坚定吗?那时他的勇气和决心,是不是早就消磨殆尽? 以小道士的为人,若不肯带我走,也不会容许我一个人四处流浪,他最后可能会做的就是送我回家,因他眼里“这里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我的心砰砰跳起来,又快又急,害怕地手都有些抖起来,就在此时,客栈前厅传来哐哐当当的吵闹声,更叫我烦躁不安。我耐不住正要发脾气,又听见一个极为熟悉的女孩儿声音,我一怔,随即披上罩衫,趿履而出。 我刚跑至前厅,就看见徐阿公正费力从杂物房里拖出一个大石磨,念叨着:“你提前回来叫人捎个信儿多好!哎,你听爷爷的话,乖乖在家呆个五天,不,三天也成,爷爷给你做毛豆腐。现在天气热,毛豆腐熟起来可快,你多带点去……” “哦哟,老头子,是不是撞坏脑壳子咯!”徐阿婆站在粉衣女子对面,恰好遮住她的脸,对着老伴儿埋怨:“你还要从磨豆子开始做么,村子里谁家还没个豆腐哇。你去借些,不,你就去买来新鲜的,赶紧给孙女做上,她最爱吃这个。” 阿婆又转头对穿粉衣的孙女说道:“在家多呆几天晓得不?你娘过几日也要回桃花坞。我们一家人平时除了过年,多难得聚一回,你呀就别心急走。” “可是哪家比得上我的手艺啊?爷爷亲手磨出来的豆浆,亲手做出来的豆腐才好吃呢……哎哎,可是。”徐阿公嘴上小声埋怨,手里还是把磨盘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就往门外走,“事出从急,也只能将就些。我这就去找买豆腐来。” “爷,哎呀,你别忙,家里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哩,你们不用特意去做。”粉衣女孩终于开口,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可爱的乡音。 “雀……雀儿?”我刚试探着开口,就看见粉衣女孩四处张望,这愈加肯定了我的猜想,立刻上前问道:“雀儿,雀儿,看我在这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雀儿见到我先是一愣,马上松开徐阿婆的手,一路朝我小跑过来,同时带着哭腔说道:“小姐,小姐,你……你!你让我好找啊!” 我听她这么说,原本要抱她的手立刻缩回去,慌忙后退数步,与她保持距离。 雀儿见状,忙作解释:“不,小姐,没有别的人在,我是一个人偷偷来的。”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直呼好险。 “可是。”雀儿一脸严肃,偷偷凑到我耳边说,“你走了以后,家里出了好多事。老爷正让姓赵的大魔头到处找你下落呢。” 一听到“姓赵的”三个字,我的脑袋便像是要炸开一般疼。 “小姐,你的手又开始抖了,这边先坐下。奶奶,快给我端一杯热茶来。” 雀儿熟练地在我太阳穴附近用手指揉按,我捂着冒着热气的茶杯,手暖了,身子渐渐也缓过来了。 徐阿婆端来一壶热茶后,带着几分拘谨站在旁边,等我睁开眼睛,才问道:“啊,雀儿,你……你认识这位方小姐吗?” 雀儿看了看我。我心想,徐氏夫妇常年不外出,更没机会和其他人说我身份,倘若方家真是搜到小小桃花坞来,不必他们说些什么,掘地三尺把我揪出来并非难事。我倒不如坦诚以待,以后与雀儿交往也方便。 于是我微微颔首,雀儿马上心领神会,答道:“奶奶,她就是我在定州的东家小姐呀。” 我拍了拍雀儿的手,让她在我身边坐下,同时说道:“阿婆,我出生起和雀儿在一块,可以说是情同姐妹。这回我和爹爹闹了点小矛盾,就偷着和表哥出来散散心,就是那位小道爷,他因为小时候体弱,就被送到山上养在观里。过几日,玩够了,我们就一起回去了。” 雀儿在一旁,捂着嘴笑。 “哦哦哦。”徐阿婆点点头,欣喜道:“您就是东家千金,可太巧了。雀儿如今服侍着你,你不知道她娘小时候还抱过你,这几日你又是吃我们老两口做的饭菜,说明和我们老徐家三代很有缘分嘛。” 雀儿连忙摆手,脸红道:“哎呀,奶奶,你说什么呀,哪有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我娘怎么会抱过小姐,你糊涂啦。” “糊涂?!我才五十六,还没老到犯糊涂呢。雀 儿,你忘了你小时候,你娘是在任家做工么?” “任家,哪一户任家?”雀儿一脸疑惑。 “就是桃花坞任家呀,巧娘和你一样,专是服侍小姐,她就是照顾任家小姐的丫鬟。后来任小姐嫁到定州,巧娘当然跟去了。那时任小姐的女儿已经出生,你娘自然是亲手抱过方小姐。” “任家……”我喃喃自语,“是,我娘本姓任,没错。原来外祖父一家也是住在桃花坞。” “阿婆,我在桃花坞怎么没听过姓任……” 徐阿婆摇头:“早走了,早就搬走了。” 我脱口而出:“为什么搬走,又搬去哪儿了?” 徐阿婆对此一概摇头,抿着嘴就是不说话,如有难言之隐。 “那娘后来为什么离开方家去开州,又为什么把我留在定州?”雀儿皱起眉头问道,“难道是因为生下我,所以方府不容她吗?” “这个,这个,哎。”徐阿婆依旧摇头,“原本你小,巧娘没和你细说是正常,你娘把你留下,是因为她兜里实在没一个子儿,钱都被你爹给挥霍光了。你爹找借口说是去开州做生意,巧娘只好追着去,可要带你一起上路,你们娘俩儿都吃不消。当时桃花坞正大闹瘟疫,村子里的人往外跑还来不及呢,更不敢把你送回来。她只好跪下来求方老爷把你留在方府,给一条活路。至于巧娘为什么离开……” 阿婆特意看了我一眼,想了会儿,才说道:“这其中具体的缘由我们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任家小姐,不对,方夫人过世之后,方老爷把夫人身边所有的下人都赶走了……” 雀儿见我脸色煞白,知道我娘之死是我心中多年难解的郁结,立刻调转话头,对阿婆说道:“反正咱们也说不清楚,过两日我娘不是要过来么,等她来了再细问。奶奶,我真饿得快不行,您别说有的没的,先给孙女儿赶紧拿些东西填肚子。” 徐阿婆应声而去,在后厨忙碌起来。现在,金元宝客栈前厅只剩下我和雀儿。 “小姐,您快跑吧!”雀儿猛然说出这话,又是一脸严肃,将我吓了一跳。 “大魔头他知道我在桃花坞了?” “恐怕是早晚的事。” 我想了半天,仍是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雀儿做出一个套手指的动作,叹道:“有人在定州倒卖你的玉扳指,被大魔头捉住了,如今被押在大牢里,就要接受大魔头的私刑审问。” 第19章 离魂之雀(下) “听说拿玉扳指的人长相丑陋,一张脸跟油炸鬼似的。”雀儿说道。 “玉扳指……鬼脸……”我略一沉思,尔后顿足叹气,“千算万算,漏算了金元宝偷走我的那枚玉扳指。” 原本我和小道士一路都是使碎银和银票,方府无从查寻我们的下落。偏偏金元宝连夜出逃桃花坞之前,顺走了我的玉扳指。想来他匆忙封住地下金库,去定州后身上银子不够使,自然要当掉玉扳指。 可定州是什么地方,上至府衙,下至商铺,谁会不知道首富方家,不认得玉扳指上方家特有的徽记?一个脸生的外乡人,鬼鬼祟祟拿出方家的玉石首饰去当铺典当,何等可疑?不须一盏茶的功夫,便会有人来盘问他。 只是没想到他会落到大魔头的手里。 “金元宝?元宝客栈的掌柜?”雀儿愈发不解,问道,“他作什么要偷你的玉扳指?” 我将金元宝在桃花坞十几年来做下的杀人恶事,以及我们夜审金元宝的前因后果一一道出,听得雀儿双眼瞪圆,啧啧称奇。 “我自小跟着小姐在方府生活,好几年才有机会回一次桃花坞探望外祖父外祖母。哦,我爹从小抛弃我们娘俩儿,平时我习惯把两个老人家当亲爷爷亲奶奶一样叫。桃花坞闹鬼的传闻一直是村里所有人的噩梦,没想到,该死的凶犯就在身边,还是他们的雇主,这……” 我压低声音,说道:“鬼神之事有小道士在,不怕。可没证据,阳间的是非我们就管不了。再加上我的身份特殊,更不能泄露。雀儿,这事儿你千万不能声张出去,连累阿婆阿公担忧。算老天有眼,教金元宝落在姓赵的手上,他不死……更比死了还受苦,生不如死,这是报应。” 雀儿点点头,不一会儿,忧容满面地说道:“恶有恶报,是这道理不错。可说回来,大魔头的手段残忍歹毒,他想知道的事情,没有人能守得住,连死人都能被他撬开口。现下老爷吩咐他寻您的下落,你不知道,他可满心满意就盯着这事儿。金元宝他能撑多久呢?不,恐怕很快,他就要知道小姐躲在桃花坞。” 雀儿见我发呆,一脸不解地催促道:“小姐,你还在想什么呢……快点收拾东西,逃吧。” 我捧着茶杯一口一口嘬着热茶,直到杯中茶水饮尽了,才开口:“不是不走,我也想走,早就想走了,可是小道士……吴空他不是那种我说什么都会听的人。” “那他是不清楚现在状况多么危急,而大魔头又有多可怕。别忘了,在大魔头眼里,吴空可是把小姐你拐跑,带你私奔的男人!一旦落在大魔头手里,会是个什么下场……”雀儿话说一半,自己禁不住先打了一个冷战。 “雀儿你别说了,我……我的手又开始抖了。” 雀儿连忙给我的茶杯里注入热水,我迫不及待端起发烫的茶杯,可在酷热夏日,我感觉到心口仍旧是微微发冷。 雀儿见状,安慰道:“小姐,待会儿吴空回来了,我和你一起劝他就是。咱们也不急在这半天,明后天再走也来得及。” 我还没答,听见徐阿婆心急火燎地说道:“怎么,明后天就要走,不行不行,再多呆两天。我孙女得有四年、五年没回来过了,我们两把老骨头就这么不受人待见么,才刚到家就急着要走。” 徐阿婆陆陆续续端上两盘凉茶,两盘热炒放在桌上,嘴里还在絮絮叨叨。雀儿赶紧解释说自己不走,只是小姐出门许久,也不能老在客栈里住着之类,又哄了两句老人家爱听的话。徐阿婆听了,这才转悲为笑。 祖孙俩难得聚在一起闲话家常,我不愿打扰,默默起身走到门口透气。 此时炊烟袅袅,暑气消退,天色不早了。除了东边最后一抹余霞,天空中央像垂入一滴浓墨,渐次晕染开。几只麻雀从枝头掠起,刚起飞时还能看清,很快地融入夜幕之中,只留下吱吱喳喳的叫声。 徐阿公满头大汗,双手举着一整板的嫩豆腐,笑嘻嘻回家来,也不歇息,径直去了后厨,要为孙女儿做起最爱的家乡菜。雀儿贴心地点上蜡烛,烛光照得满室昏黄,更添一分暖意。 这个简陋的地下深埋着污秽的金元宝客栈,因为有了徐氏一家人的欢颜笑语,它在我眼里不再可怕,而变得温馨。 烛光照耀下,我在地上的影子又细又长,忽而,旁边又多出了一个更长的新的影子。我转过头,发现是小道士回来了。 我出声与他打招呼,却见他一声不吭站着,脸色阴沉非常,眉头几乎要拧成一条线。我们能不能明天就离开桃花坞……这句话如鲠在喉,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小道士没在意我的欲言又止,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看我一眼,便直接入座,和徐氏一起吃饭。我平白无故受了冷落,也有几分不高兴,可转念一想,我还有事求他,不论他今日是不是因为贾辛的超度又失败了而生闷气,又或者是其他什么缘故,我也只有先依着他,别着他恼才好。 雀儿和徐阿婆正好唤我赶紧吃饭,我顺势找个台阶下,当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坐在小道士旁边。 雀儿津津有味说起方府里最近发生的怪事:在我走之后,赵姬又病了,而且病得更严重,她的房间被锁起来,周围贴上许多朱砂黄符,除了老爷和几个贴身的奴婢,谁也不能进去。 可是贴了符也没什么用,不仅是赵姬,此后赵姬的女婢也一个接一个地惨死。死法都一样,先是失踪,然后被人发现溺死在赵姬房间附近的水井里。宅子里开始传闻是老爷原配夫人的冤魂,化作水鬼来索命了。 老爷一心都扑在赵姬身上,大有家财万贯散尽也在所不惜的架势。也因为老爷无法脱开声的缘故,所以才叫大魔头帮忙找…… “好了!”我立刻阻止雀儿说下去。雀儿反应过来刚才她差点将我私奔离家的真相说破,赶紧就此打住。 “大魔头是谁?”小道士看向雀儿。 “诶,就是赵姬的弟弟,赵霄,我们给他起绰号叫大魔头。”我又向她使眼色,“雀儿帮我去后厨拿些醋来吧。” 雀儿应声去了,我假装继续夹菜吃饭,却发现身边的小道士的手拿着筷子在 碗上空,一动不动。我微微撇头,用余光看见小道士的眼睛一直盯着后厨的方向,等雀儿端着醋回来后,眼神始终粘在她身上。 至此,这顿饭我吃着,再没有滋味。 晚饭后,我带着雀儿到东厢房我的房间里,不知为什么小道士也跟过来了。 “小道士,我们要歇息了。”我带着几分怒意。 小道士依旧冷着脸,指向雀儿,说话也不客气:“我就问她几句话。” 雀儿一脸不知所措,看了一眼我,才说道:“吴空小道长,不知道你有什么要问的……” “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瞪着小道士:“雀儿回来探亲的,她是徐阿公阿婆的外孙女儿,你怎么这个都要问……” “没问你。”小道士仍旧盯着雀儿,“你说。” 雀儿低着头,想了会儿,说道:“小姐说的不对,我好像不是来探亲的,我……是来找人的,对,我来找小姐。我要告诉小姐一件事,我偷听到老爷对大魔头说,小姐就托付给他了,要他好好待小姐。大魔头说他已经有线索,会尽快把小姐带回来。我要找到小姐,我要和她说,快点跑。” 小道士继续问:“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此句一出,我立刻浑身一凛,也盯住雀儿,看她如何回答。 “啊……我……我怎么想不起来了。”雀儿在原地打转,神色越来越混乱,着急的样子不像作假。 “那出来找小姐之前呢,你还记得什么吗?” 雀儿抿着嘴,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大魔头给我看了玉扳指,问我是不是小姐离家带走的那个。还说如果我不讲真话,就会杀了我,我只好承认。大魔头马上要来抓她,我要快点找到小姐,告诉她快跑,快跑!” 看雀儿几乎要哭出来,我不由得抱住了她,“没事了,雀儿,我没事的。” “后来我一直走啊走,不知道怎么就走回桃花坞了,听见爷爷奶奶喊我,然后一抬头,看见小姐就在眼前……” 桃花皮 第11节 雀儿木讷地重复道:“我怎么会到桃花坞呢,我……” 小道士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些:“雀儿,不用勉强去想了,好好睡一觉吧。”说完,飞快地掐了一个手诀,然后在她头顶点了一下,后者身子软倒,神识不清。 小道士从我怀里把雀儿拉出来,放在床榻上,盖上被子。 “今晚,她就在这里休息。你去我房里睡。” “啊?”我愣了一下。 小道士不容我拒绝,在柜子里找出一套新被褥,左胳膊夹着被褥,右手拉起我就朝他房间走。 第20章 如此夜 小道士拉着我去他房间,一进门,就把床上的旧铺盖一把掀开,换上了新被褥。 他看我愣着,说:“你睡床上,我打地铺。”说完,他把小桌搬开,把旧铺盖垫在地上,毫不犹豫就躺了上去。 我坐在床边,小道士以背对我,侧卧而眠,不知他睡着了还是在想事情,刚要开口,听到小道士的声音传来:“雀儿身上阴气太重,在一起待久了,于你有损害。你身上的阳气也会伤害她。” “雀儿……她到底怎么了?” 小道士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指着烛光下他那被拉长的影子,叹道:“你没发现么,雀儿没有影子。” 我一时惊了,慌乱道:“她没有影子,她……她已经死了!?刚才所见都是雀儿的鬼魂?” “是雀儿的魂魄没错,但她算不上鬼,也没有死,而是世所罕见的肉体离魂状态。真正的雀儿现在该是陷入昏迷。魂魄没了肉体束缚,便能在瞬息之间行千里,而且来去无踪。有道行的修道者才能做到这般神思万里,魂游无拘。普通人在极其偶尔的情况下,或因执念过深,就会发生魂魄离体。” “雀儿的执念就是告诉我要赶紧逃,所以她的魂魄一夕之间从定州来到桃花坞。”我感到不可思议,“话本故事里的杜丽娘与柳梦梅于梦中定情,现在想来也不全是杜撰,倒很像肉体离魂。” 小道士忧心忡忡说道:“故事归故事。从刚才反应来看,雀儿显然不知道发生何事,如果贸然告其真相,说不好把她吓得魂飞魄散。所以我让雀儿不必细究蹊跷处。但不管是修道者还是一般人,魂魄长时间离体就很难回到肉身中,‘假死’变成‘真死’,这就很棘手。” 我想了想,还是不解:“既然她达成执念,今夜过后魂魄就该回到方宅身体里去,你在忧虑什么?” “记得她说过是有人给她看了玉扳指后,才开始神识模糊的。我想到一种可能,背后有高人布局,如果利用玉扳指上你残留的气息,再迫使雀儿离魂找到你的所在,这个人的道行就太高深,也太可怕了。” 我知道这个人是谁,大魔头赵霄,只有他,兼具超凡的能力和歹毒的心肠。 小道士看我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道:“雀儿说过,这个人叫赵霄,对吧?怎没听你提过他。” 我撇撇嘴:“赵姬赵霄这对姐弟,天生坏胚,没什么好说的。” “哦也好,早点睡吧。”小道士猛地站起来把蜡烛吹灭,又立刻躺回地上,一言不发。我隐隐察觉到小道士在生闷气,可又摸不透是为的什么。 月光凌冽,刀一般透过窗纸刻在地面上。夜深宁谧,房间里只剩下我悉悉索索脱去外衣外裙的声音,尽管我努力放缓动作,尽管是黑夜,小道士背对我,但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脱衣,还是让我十分羞愧。 我赶紧躲进薄被子里,连头到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一会儿,我才伸出头说道:“赵霄是刑部有名的酷吏,据传他懂得一些歪门的鬼神之法,所以破案神速。在他还是刑部侍郎时,一个姓童的官员不知怎么惹到他,让他用了两年时间不择手段收集证据。被告发后,童家人自知落到他手上生不如死,于是抄家前夜举族饮毒自尽。”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赵霄似乎很不满意,有人说看见他在童家人尸体上做了什么手脚。每到晚上,他便施法传童氏群鬼现身,鞭刑拷打,以泄其恨。当然,他没承认过。只是他府上总是鬼气森森,夜里又鬼叫声声,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圣上也觉得这事过分了些,将贬他到定州做员外郎。他倒不怎么在意,和我爹狼狈为奸,是全定州人人害怕的大魔头。” 我翻过身,曲肘撑起脑袋,朝小道士的方向说道:“小道士,赵霄不仅是朝廷命官,而且还是你口中功力高深的修道者,你会害怕么?” 他依旧不搭理我。 我两手一摊,泄气道:“我们快跑吧小道士,求你了,明天就走好不好?” 小道士终于开口:“明天是最后一场招魂,如果还不成,我也没法子了……那我们就一起回山上找师父。” 果然如此,我想,但去雾州也总比留在桃花坞好一些。 “小道士,在你心中,像师父啊,师兄啊,段云啊,贾辛啊……好似所有人都比我重要,我永远排在最后一个。” 半晌,小道士不说话。我越想越气,直起上半身坐起,瞧见小道士怀中映照出幽幽绿光,忽明忽暗,他定然不在睡觉。 “反正睡不着,小道士,你就说说水珠子的故事,我好像听你提起过有一次闹饥荒什么的和这颗珠子有关,不如你把故事说完。” 小道士由侧卧变为仰躺,淡淡说道:“嗯,好。当时山上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每天就只能树皮就着一点点野菜,我和师兄都快撑不下去了。师父忽然和我们说,这颗平时当弹丸的珠子价值千金,能换到好多粮食。我们就求师父快点当珠子买粮食。” “师父倒是没骗人,这颗夜明珠要是没磨损,比我那一包袱的首饰还要值当呢。”我插嘴道。 “师父当时特别严肃认真讲到,这颗夜明珠是我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等到连树皮和野菜都没了,最后的关头才能拿出去当掉。我们俩也觉得有道理,再吃野菜树皮,心里总有期待,‘没事的,我们还有夜明珠,怎么样都能活下去’……其实明珠再值钱,灾荒时也不抵粮食金贵了。师父都是为了安慰我们。而树皮野菜好像吃不完,每天总能找到一点,吃一点就熬过一天……” 趁小道士诉说往事,我光脚下床,屏息凝气走到他身边,一把夺过他正把玩的“水珠子”,笑着跳回床上,得意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哈哈,这个归我了。” 小道士只愣了一瞬,立刻翻身来追,把我逼到床角,要从我怀里抢回夜明珠。 “真小气,你就送给我不行么?”我笑着和他打闹。 小道士突然怔住,我顺着他眼神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开, 露出了右边肩膀和大半个胳膊。他哼一声,抽回我手里的夜明珠,头也不回地下床,躺在旧铺盖上。 我正手忙脚乱整理衣服,听见小道士闷闷不乐地说:“我不能把它送给你,给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了想,回道:“可我也是方家的掌上明珠,‘小珠子’换我这颗‘大珠子’,难道很亏?” “你刚才说明珠要尘尽光生,方能照破青山,对吗?”小道士的声音发闷,比平时更低沉,“让明珠在我手中蒙尘,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我长叹一口气,反问:“原来这才是你一直找理由在桃花坞驻足不前的缘故。会不会是你不够喜欢这颗明珠,才想这么多……” “我喜欢一颗明珠,却不代表我能拥有。”他打断我。 “唔……”我在黑夜中点头,明明知道他看不见,“小道士,以前你总说‘方烟,你有什么话直说好了’,可是今天,你到底怎么了,像个小姑娘一样说话拐弯抹角,要我来猜你的心思?” 过了很久,月光更为黯淡了,小道士开口:“方烟,你很怕赵霄?” “那种人,没有谁会不害怕。” 小道士:“你更害怕嫁给他,怕到要找人私奔离开定州?” 这一刻,我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震耳的心跳让我难以冷静思索,去找到一种最合适的回答,可以让我和小道士都满意。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的?念头倏地闪出来,可答案已经不重要。 “……赵姬一直在向父亲灌迷魂汤,让她弟弟娶我。我是父亲唯一的骨肉,要是嫁给他,方家的未来就真的会姓赵。” 我侧过头去看向睡在地上的小道士,眼泪划过鼻梁滴在枕头上,尽量装出与平常无二致的语调说道:“小道士,我刚才说的都是真话……现在呢,现在你还愿意带我离开桃花坞吗?” 他依然背对我,也依然没有回答我。 第21章 魔头赵霄 第二天天不亮,我被雀儿一阵死命的摇晃给弄醒。 “小姐,醒醒,快起,他们追来了。” 我懵然未醒,重复道:“追来了……什么追来了?” 雀儿一边给我拿衣服胡乱罩上,一边急道:“大魔头带着人马进桃花坞了,现下正挨家挨户搜查。再不走,来不及了。” 这番话一出,犹如当头泼下的凉水,由不得我不清醒。 “怎么会……这么快?” 昨夜我和小道士已经猜到赵霄应该是用邪法逼迫雀儿魂魄离体,以玉扳指上的气息为指引,利用她的关切之心追踪我的下落。但雀儿不过昨日刚见到我,此刻他就追至离定州两百里外的桃花坞,可见其行事果决。 我连忙问道:“小道士他人呢?” “吴道长守在客栈门口。他说要是士兵来了,他可挡一阵,我们赶紧逃。” 我心中哀叹,小道士但凡有赵霄一半的果敢,也不会出现遭人左追右赶的局面。雀儿替我穿上鞋袜,我顺势拿起床头装有最后几件首饰的包袱挂在身上,前脚刚收拾好,后脚房门就被打开。 小道士说:“好了没,现在就走。” 他说着看了我们俩一眼,从衣柜中随手拿出一件宽大的皂色道袍,盖在雀儿的头上。 “雀儿你头疼的病不能见阳光,一定小心避光。” 他把自己身上穿的灰道袍脱下,披在我身上,对我说道:“你也穿上道袍,现在我们去义庄找段云,记住了?” 我点点头。 “从后门撤,跟上我。” 走出东厢房,我们由小道士领着找到正房与西厢房之间的小门,抬起门闩,悄悄溜走。我看见徐氏夫妇所住的西厢房居然是房门大开,并无人声,因此多看了两眼。 雀儿见状,解释道:“怕官兵不讲理,吴道长早让祖父祖母到别家躲避几日。他们很好,小姐不用紧张。” 我们刚离开,就听见马蹄声声伴随着遥远的鸡鸣犬吠闯入客栈,紧接着是凶狠的人声和叮铃咣当的翻找声。 “赵大人,客栈里一个人没有。” “看来找对地方了。留一个在这儿,一个守北山来路,一个守东山路,三人继续搜剩下的村户,其余人以客栈为起点查探踪迹,给我追!” 我们三人不要命似地在晨雾中狂奔,一路向南,直到岔路出现。一路入桃花林,一路过教坊司,两条路都能到桃花坞西南处最边缘最不起眼的义庄。 “走……走哪一……一边?”我大口喘着气,嘴里飘出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这么浓的雾,是老天爷在帮我们。” 我望着小道士,才发现雾气之稠重,即使两人面对面,也很难看清楚对方的表情。 “走教坊司更快,你们俩就走这条。”他顿了顿,“我走桃花林。我们分开走,才安全。” 小道士拍了拍我的肩膀,“方烟,雀儿,你们先走。” “小道士,你……”我此刻才恍然明白他的用意。 “记住去找段云。” “小姐,快走吧。”雀儿拉着我离开。 在浓雾之中,万物皆朦胧。身背布包,外罩道袍的我像个驼峰耸起的驼背怪人。雀儿将皂袍撑在头上方,远看如无头幽灵。 我不舍回头,看见小道士似乎从怀里掏出一件粉色的什么东西。然而他渐渐离我们远了,什么都看不到。 我和雀儿逃到教坊司附近,旭日东升,红日刚露出半边,日光如钩子将晨雾撕开数个口子。身边的雀儿被刺眼的阳光吓得几乎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了,雀儿?”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得了一种怪病,小姐。”雀儿带着浓重的哭腔说道,“天亮前也是,我头疼无比,浑身剧痛,吴道长大概是听到我喊叫,赶忙过来问我怎么了,又给我喝了一碗符水,才好些。” “他真神了,只是瞧了我几眼,就说背后的高人要来了。” “高人……” “他说就是赵霄。小姐……我好热,好难受。” 太阳完全升起了,我也同样大汗淋漓。晴空万里不见云,阳光密密麻麻像不透风的网,四面八方将我们裹住,即使有薄衣遮挡,雀儿也是寸步难行。 我一挥手,下定决心:“就去教坊司躲一躲,没太阳了再走。” 我扶着雀儿走入鬼气森森的破败主楼里。一进门,雀儿的痛苦神情便消散,可我发现她的脸色比之昨日初见,苍白惨淡许多。 桃花皮 第12节 这就是魂魄离体过久的后果吗?我满腹忧虑不可言说,只能先扶着她歇在一楼最为阴暗无光的角落里。 “小姐,他……好像在附近。”雀儿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她恐怕也不理解自己在说什么,“我,我好像能感知到魔头愈来愈近了。” 我深吸一口气,朝四周张望,终于盯上破楼梯旁边一副几乎要散架的老旧棺材。贾辛就曾经用过这副棺材。应该是二楼坍塌,棺材从楼上跌落到一楼。 我们挤在棺材里,顶盖推了一半,雀儿突然抓住我的手不让动。 很轻的脚步声响起,正常人很难听见,但是他踏在地上产生的震动却通过棺材传到我的身体。我不是看,不是听,第一次因为触觉感知到有人来到教坊司。 “哗~”一阵泼水声,来者似乎将什么液体倾到在地面上。 “我还是来了……”我认出这是赵霄的声音,和以往一样,冷冰冰的完全没有情绪,“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砰”一声巨响,像是茶壶或酒壶被狠狠摔碎,吓了我和雀儿一跳。 又沉寂许久,赵霄继续开口说话,用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自言自语。 豆大的汗珠顺着我额头的发丝落下,身边寒气森森。我轻轻转头,发现雀儿双眼紧闭,嘴唇抿起,好似受热锅烹煮之苦。我突然想起小道士的话,雀儿魂魄属阴,正被我体内阳气所伤。 赵霄仍在低声絮絮不知其所言,直到门外传来唯唯诺诺的声音——“赵大人,桃林里的人抓到了,原来是故意扮女装的男子,不是方小姐。其他人已经继续搜去了,小的回来和您报告一声。” 赵霄走到门口,说道:“这件衣服是小姐的。那他肯定和小姐出走这件事脱不了干系,问到什么有用的没?” 卑微的下属回答道:“普通法子都上过了,小的无能。还得靠大人……” 小道士,小道士……我猛然发现自己眼中已经蓄满泪水。 “今天天气不错,是个晒太阳的好日子,白天就把他吊在桃林里晒一晒。晚上带回客栈,弄一根长杆,把他绑在顶上。一定要让所有人,让整个桃花坞都能看见。” 第22章 归去来兮 赵霄的声音越来越远,教坊司再度恢复安宁,空旷的一楼回荡着“哒、哒、哒……”破木板随风互相敲击的声响。 我躺在旧棺材,只能望见半角烧黑蛛网遍布的天花板,一动不敢动,生怕赵霄正在门口未离去,许是故意引我 出来。 小道士,小道士……吴空! 一闭上眼睛就想到他,泪水就止不住地涌出,可我必须强忍着,绝对不能哭出声! 就这样,我在棺材中半昏半睡过去。不知多久后,有人将棺材盖子推开,瞬间白光大盛,刺得我无法睁眼,也无法分辨来人是谁。 “方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是段云的声音。 半个身子麻痹的我在段云帮扶下,从棺材中小心翼翼走出来:“我正要去找你,段云,小道士他……” “小吴道长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吩咐我今晚一定送你离开桃花坞。方小姐,你别着急,目下最要紧是趁他们没有发现义庄前,我们立刻赶过去。等到了义庄,此间缘由段云自会一一说明。” 我连连点头,忙对棺材里头小声喊道:“雀儿快起来,我们要走了。” 哪知雀儿没有任何回应,我伸手一碰,雀儿双眼翻白,呼吸停滞,更可怕的是,她的皮肤肉眼可见地出现变化,如刚蒸出的水晶糕一般居然有些透明。 我被吓到还不知作何反应,段云似乎早有预料,毫不犹豫将右手贴在雀儿的额头上。未几,她掌心处氤氲出的紫烟乖巧地注入雀儿印堂,使后者肤色慢慢接近正常人,只是仍过于苍白。 雀儿醒来,虚弱地说道:“小姐,我好难受,浑身……没有力气……” 我安慰几句,想去搀扶她也不能,害怕她再次被我身上阳气伤害,不仅如此,此刻更由不得她继续休息,只能狠下心催促她跟上。 走到教坊司门口,段云拿出两把厚纸伞,一把给雀儿,一把自己拿着,向我歉然施礼:“方小姐,外头晴空烈日,伞不够……只好委屈你了。” 我摇头表示无须在意,接过雀儿原先用过的道袍挡在头顶,便第一个踏出门槛。 段云单手撑着伞,在树杈或屋顶等不同高处之间瞬息变换位置,为我们保驾护航。雀儿跟在我身后,时时因乏力而停住脚步,我也根据她的节奏,不快不慢,保持一定距离。这期间,我把段云与贾辛之事大略说与雀儿听,一来是怕她到义庄见到贾辛害怕,二来好让她转移注意,不去多想自己身子上的苦楚。 从教坊司去义庄路上,仍有一两个士兵模样的汉子在巡查,我认得他们的装束,是赵霄手下轻骑,最擅长追踪寻人。幸亏有段云在,我们一路有惊无险。 到义庄,贾辛已在大门候着。 我吓了一跳,因为记忆中,前几天还因找魂仪式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贾辛,此刻似乎神采奕奕,浑浊无光的眼球散出红光,嘴内的尖牙和十指的指甲都变得更为明显。 “你没有看错。”段云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今早开始,贾辛出现尸变征兆了。” 贾辛仿佛无法压抑地低吼了一声,顿时整个屋子都腾起寒冷彻骨的阴寒。我倒吸一口冷气,双手交臂,裹紧道袍,另一头刚进门就躺在木床板上昏睡的雀儿却发出惬意的梦呓。 段云请我坐下,倒茶,看我有所缓和后,才开始说起今天的事情。 “原本我们和小吴道长说好,今日要举行最后一场招魂法事。可是早晨时,贾辛突然暴躁不安,小吴道长又迟迟不来。我正打算来客栈找他,被桃林里不同寻常的吵闹声吸引。我远远看到,小吴道长被人绑住手脚,吊在极高的枯树上。” “小道士可有受伤?” 段云顿了顿,“……是有一些皮外伤。” “赵霄下手多重,我知道的,不会是皮外伤这么简单……”我捂住脸,不敢想象小道士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我施障眼法叫守卫看不见我,正要把小吴道长救下来,这时又走来一个新侍卫。他问小吴道长可是玄妙观的弟子,小吴道长答是,又问他可认识吴青松,小吴道长破口大骂,不准他们污蔑自己师祖名讳。接着两个侍卫低声交谈了几句,就把他从高处放下,说是要带回元宝客栈。” “赵霄说过,今夜要把小道士吊在元宝客栈,让整个桃花坞都看见……他说得出就做得到。”我握住段云的手,几乎是祈求道,“你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 “方小姐,即使你不说,我也一定会救小吴道长。贾辛最后一次招魂,段云还未曾说过放弃。只是最好救人的时机应该就是上午在桃林,小吴道长却拒绝了。他和我简单解释了雀儿和赵霄的事情后,反复叮嘱我先来找方小姐你,并且今晚一定要送你离开,不能让赵霄发现。” “不行,不行,小道士答应我的是两个一起离开桃花坞,一起去开州。让我一个人走,这,这不算数!” 我抽泣起来,继而忍不住倒在段云怀里大哭。段云轻拍我后背,安慰道:“不用太担心,他被带走时,我听见侍卫说着‘命真好’‘赵大人说不再上刑’云云,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小吴道长说了,等你先去开州,他过几日就会追上你。” “不是这样的……段云我,我问你,那次小道士在教坊司抓贾辛,你以身替贾辛挡日光,自己受烈日灼烧,我要问的是,你当时有想过后果吗?” 段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想了想,说道:“唔,当时来不及想,只是看到他在受苦,受如此煎熬,我不忍心。” “你呢,贾辛?你也奋不顾身为了段云宁愿被抓住,那你不害怕吗?” 贾辛看着段云,那眼神已然是答案。 “是么,可是为什么我却犹豫了?在教坊司的棺材里,我清清楚楚听到有人告诉赵霄抓住小道士,还要对他百般折磨,如果我站出来,如果我敢,就能求赵霄放了他。甚至不仅仅是在教坊司,有好多次机会,我都能救下小道士。” “可是我犹豫了,每一次都,犹豫了。我想到赵霄,赵姬,我爹,方府……想到一切将来我可能遭遇的下场,我就怯了。为什么我做不到?” 我靠在段云肩上,不断地自问,不断地哭诉,要把在桃花坞这么久以来积攒的恐惧和痛苦都释放出来。 过了很久,段云对我说:“离开这里吧,方小姐,莫要像我一样,莫要走上我的老路。” 她起身拍了拍贾辛,神色严肃起来:“天黑以后,我会制服守卫,由贾辛背你过明珠河。到对岸之后,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可是……” 段云幻出长剑,一剑挥下,地面随即出现一道极深的裂口:“吴空道长交给我和贾辛就好。不管是谁,赵霄还是陈霄,即使要我犯下杀孽,也毫不在乎。” 酉时,日没西山。 除了在义庄休息的雀儿,我、段云、贾辛三人快速穿过桃林,来到明珠河畔。河边只有一个守卫,被段云轻而易举地弄晕在一旁。 段云扶我骑在贾辛的肩膀上,刚坐稳,猛地一颠,“扑通”一声,回过神来,贾辛已带我跳入水中。水面淹没贾辛的腰部,溅起的水花湿透了我的裤脚,水冷刺骨,水流湍急,对贾辛来说完全不是难题。他就像一根冰冷冷的定海神针,均速向河对岸前进。 段云的紫衣越来越模糊,渐渐地变成一抹黯淡的紫霞。贾辛已带我走到河中央,河水几乎漫过他的胸口,我的小腿膝盖完全浸没在水流中。 忽然,远处传来凄厉的女人惨叫——是雀儿的声音。 “快走!”段云喊道,“贾辛,别停。” 几乎就在同时,我看见桃林里亮起明暗不一的火光,大约有人举着火把在快速向明珠河靠近。刚才停住脚步的贾辛在听见段云喊话后,毫不犹豫选择继续朝对岸进发,即使背后已传来兵刃相交的打斗声。 对面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我向往已久心心念念的开州。这边是魂断处生死两茫茫,是我千方百计避之不及的桃花坞,被不幸和诅咒围绕的桃花坞。 马上就可到对岸了,可是,小道士、雀儿、段云…… 最终,我还是低头在贾辛耳边说道:“贾辛,不去对面了,我们现在回去帮段云。” 第23章 桃林脱险 “小心——” 在离岸边还有四五尺左右,贾辛猛地从水中跃出,落地时恰好替段云挡去从背后挥来的火把。幸好他身上湿漉漉,只被火把外焰燎了一下,他立刻迅敏地一脚踢中对方手肘,火把顺势飞出,跌落河里熄灭。 “啊,这是什么东西?怪物吗?!” 贾辛双臂一伸,还想刺伤对方,驮在他背上的我赶紧扯住他耳朵:“别,贾辛,不能伤人性命,见血会加快尸变。” 段云见我们从明珠河半途折返,已搅入战局,明白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于是加紧手中剑招,只听唰唰唰几声,剩下三个火把头应声落地,三个士兵看着手中半截子木棍不禁呆住。 “走,退回桃林。”段云吩咐道。 桃林里巨树密立 ,枯枝参差蔽天,月光不透,阴风习习,远不如河边视野开阔且目视清晰。追兵一入桃林就成了瞎子找人,渐渐与我们拉开了距离。 “刚才在那怪物身上好像背着一个女人,会不会就是咱们要找的人?”其中一个追兵甲说道。 “不知道,那光闪过去太快了,我也没看清是不是方家大小姐。”士兵乙回答,“要不我们先回去禀告赵大人?诶,你别走远啊……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人了。” 我小声说道:“桃林这么大,我们又藏身暗处,他们找不着说不定就走了。” 段云仍紧皱眉头:“就怕他们回去喊人来,人一多,又拿着火把,我和贾辛就不好出手……要不,我还是把他们都打晕。” 说完,段云如一条紫色闪电在林中穿梭,眨眼功夫,追兵们全都老老实实躺在地上。这下我们三个终于松了一口。 “刚才雀儿尖叫,似乎在义庄被抓,我们肯定不能回去了。今晚留在桃林或许安全点。”段云看了看我,“可是河边此刻也无人看守,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真的不渡河去开州了吗?” 我摇摇头,从贾辛身上跳下来,说道:“我有个主意,明日我去找赵霄,假意答应回家,叫他放了小道士。等贾辛超度结束,你们再来救我,好不好?” “可我答应过小吴道长。”段云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我想到一个万全之策,明日……等等,有人!” 桃林里忽然冒出新的火光,看样子,大约有四五个人手举火把陆续进林子,且正在靠近我们。 我忙走到刚才晕倒的追兵旁边,对其搜身,果然在胸口处发现一道朱砂黄箓。 “赵霄在士兵身上施了咒,一旦他们死或晕,他就能得到消息和方位。他的老把戏,我竟然忘了。”我十分懊恼,“刚才明珠河口唯一的守卫明明被弄晕,我们渡河到一半怎会突然给人发现?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来着。” 如恶鬼如催命阎罗一般的熟悉声音响起,是赵霄,他居然也在。 “方大小姐,时候不早了,我想你应该玩得差不多,可以跟我回家了?” 我没有回答,更不敢回答,跟随段云贾辛两人且走且退,尽量朝教坊司方向靠近。林中适时升起阵阵浓雾,云遮雾绕,影影绰绰,一眼望去,是人是鬼愈加分辨不清。 “大小姐,你不说话也无用,躲得过今晚,明日太阳一升起,我还是会找到你。” 身后黑影越来越近。我急得眼泪都要落下,若是今晚被抓,不仅连累段云和贾辛,就是小道士为我遭的苦和罪,一并被我辜负了。 段云突然停步不前,她一手握剑,一手握住贾辛的手,对我轻声说道:“方小姐,既然如此,我和贾辛倒要试一试这个姓赵的有多少本事。你继续走就好,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必回头,也不要出声。” 我刚想开口,直接被段云打断,她的声音语气完全不同于寻常。 桃花皮 第13节 自从在桃花坞认识段云,她所展现的温顺,妩媚,柔美,当我挖苦和欺辱,她仍然为了贾辛面带歉然,忍耐所有。她真是一朵云彩,没脾气又美丽的云彩,叫我既讨厌又嫉妒。 此刻的段云一如曾在《舞剑图》中所见的傲气恣意,甚至带有几分不屑: “我九岁罚入教坊司,不是没有试过逃走,可每次都被捉住。长大后,我又看到无数女人遭受我同样的命运。打骂责罚,哼,我不放在眼里。可是我最恨别人说一句话——‘你躲得过今晚,也躲不过一辈子,是你命该如此’。” 林中雾气更重,一个高大的黑影正在接近。 段云五指依次张开又重新攥紧手中的剑柄,讥笑道:“方小姐,一切与你无关。我段云在教坊司从生躲到死,这一回我不躲了,看谁能拿我怎么样。” 剑刃微颤,蓄势待发,仿佛瞬间就要冲破浓雾,刺向黑影的心口。就在这时,桃林从四面八方传来诡异的吟唱: 魂阵一动,前路尽忘,黄泉奈何,孟婆相望; 诶哟哟,一入魂阵,魂失身亡; 诶哟哟,一入魂阵,枉生一场。 魂阵之中,命债不偿,枉死城中,拜谒阎王; 诶哟哟,一入魂阵,魂失身亡; 诶哟哟,一入魂阵,枉生一场。 吟者似男非男,似女非女,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幽幽荡荡,绵绵不绝,不知其来处,又似乎无处不在。 黑影在浓雾中顿住,段云和贾辛同样不敢轻举妄动,一时僵持。 桃林中温度骤降,好似到了严冬时节。这刺骨的寒意叫我浑身发颤发麻,其他士兵也忍不住嚷道“冷冷冷”。 赵霄说道:“没想到啊,方大小姐,除了玄妙观的道士,您还结识了不少新朋友。我送小姐一句话,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现在雀儿和吴空还在我手上,等小姐什么时候想清楚了,请来元宝客栈找我。在下随时恭候。” “所有人听我口令——撤出桃花林!” 刚才还近在咫尺的黑影逐渐远去,随他一同在桃林中消失的还有零星的火光。 “撤——撤——撤!”林中只余下刚才几个士兵的叫喊回声。 过了一阵,寒雾散去,我揉了揉差点冻僵的双手。 我问段云:“你觉得,是敌是友?” 段云摇头:“我不知。” 我道:“我知道出手相救的人是旧识,但我也说不准,此刻他们算我们的敌人还是朋友。” “我们既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熟悉的声音居然是从地底传出来。 我吃惊地发现眼前刚才还空荡荡的枯树墩上,突然多了两个影子。 “方姑娘,好久不见。”金元宝扶着玲珑的肩膀从树墩上走下来,就像在街上碰见邻居一样与我打招呼。 “金老板……” 金元宝的脸原本就被火烧坏,现在更糟糕,两只眼被挖走,嘴巴空荡荡被拔去许多牙齿,嗓音沙哑无比。 “都是赵霄做的,因为你的玉扳指。”他指了指自己的伤,“要不是他亲自赶来桃花坞,玲珑也没法找到时机救我出来。” 玲珑径直向我走来,段云立刻挡在我身前,喝道:“别过来!” 玲珑瞪了一眼段云,笑道:“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你以为刚才是谁救了你们?你若一剑真的刺下去,到底谁死谁活,可说不好。” “那你刚才说,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什么意思?”我问玲珑。 “袁大人,还是你来解释吧。”玲珑看向金元宝。 金元宝点点头,说:“方小姐,我想和你谈一桩生意。为了表明我的诚意,还是告知你真名较好。我不叫金元宝,我姓袁,单名一个豹字。” 第24章 袁豹之恨 “袁豹?”我不住地咂摸这个名字,感觉有些耳熟。 “我是豹叔叔,方烟,记得吗?”袁豹,或者说曾经的元宝客栈掌柜,抚掌大笑起来,“我们见面时你才三岁,想不起来也正常。谁料想啊,当初这么小一个女娃娃,十三年过去,女大十八变,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你入住客栈之始,自称方烟,我可是千万个不信。以为是方家哪个偷了钱出逃的小婢女,不敢使真名,用大小姐的闺名糊弄我呢。咳咳,原来竟真是你。” 他伸出一个大拇指,十分真诚地夸赞:“好孩子,小小年纪就敢和方咎对着干,千金小姐放着不当,独自闯荡江湖,有骨气,有魄力,有……叫我汗颜呐,咳咳咳,瞧,我都不知道夸什么好了。” 我忙道:“袁豹,你是当初和赵姬一起来我家的豹子叔叔?” 袁豹叹气:“对咯,我陪赵姬从桃花坞来定州寻她弟弟赵霄,寻到方府门前,还被人当做要饭的给赶出来。那个白眼狼攀上首富,居然说不认识我们。” “可是后来,豹叔叔不见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豹子脸坏了,得养伤呀。” 他又说道:“病好了之后,我回来过一次,还见到你。” 我歪了歪脑袋,问道:“有吗?什么时候?” “咳咳咳,就是赵姬嫁给方咎的那天。”袁豹笑了笑,“所有宾客都挤在披红挂绿的正厅观礼庆贺,只有一个小不点穿着孝衣在后院嚎啕大哭。” 我愣了许久,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说道:“我想起来了。有一个蒙面怪人翻墙走来,跪在我身边,二话不说,也开始大哭。我问他‘这是我母亲的坟,我为她的死伤心痛哭,你在这里哭什么?’他回我,‘我哭我自己怎么不死了好,我恨我自己白白活在世上,又没有办法亲手杀了姓方的和姓赵的。’原来,你就是这个蒙面人。” 袁豹点头,马上又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伤感地说道:“过了这么多年,小姐还能记得我。可我毁容之后,赵姬却说根本不认得我。” “姓方和姓赵的……”我喃喃道,“你想 杀我爹和赵姬。” “不,是赵霄。” 桃林刮起一阵冷风,我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外面风大,大小姐,其他话我们进屋再细聊如何。” 袁豹伸手指向一片虚空,我正奇怪,玲珑赶紧推了推袁豹,不耐烦道:“是这边!瞎子还敢乱指路。” 玲珑扶着袁豹的手指向刚才他们站着的大树墩。 段云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别动,自己先到树墩前查看一番,说道:“方小姐,这里面是地道。不过。”她皱了皱眉头,“和我之前跟着玲珑从客栈到桃林的地道不是同一个。” 玲珑冷笑道:“桃林地下的地道多不胜数,机关复杂,一个不小心便有进无回,困死其中。你们运气好,我们离开桃花坞后,没有贪恋金库中的宝贝擅自闯入桃林的地道,否则就没命站在这里说话了。” 我想起和小道士还曾想去找出物证,而今吓出冷汗,不敢多说,只是点点头,施礼道:“豹叔叔,请。” 玲珑翻起白眼,引领着袁豹先行进入地道,段云随后,再是我,由贾辛殿后。此处地道比客栈下金库的地道更为狭窄,时不时掉下土灰块,衣服上落满薄薄一层尘土。 土梯走完,踏上平地,又是一段弯曲幽深的隧道,仿佛走不完。 “桃林下的地道多数时候都只是我在用,所以没有留光源,你们将就些,跟我走就好。”玲珑说道。 三四道转弯之后,终于来到一处小土洞,里面似乎有石桌石凳,我摸黑坐在其中一个凳子上,袁豹坐在对面,玲珑和段云分别坐在我左手和右手边。至于贾辛则站在段云身后。至于稍远些的环境,我都一概看不清楚。 袁豹开口道:“我从定州逃回来大约两三日,都是躲在这里。我一个瞎子,玲珑一个死人,两人都不需见光,所以没准备灯火,见谅见谅。好孩子,你饿不饿?” 接着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食盒放在我手边,“都是玲珑为我从客栈偷回来的一些点心,口味没有多好,但好在软烂不腻,可以填一填肚子。” 我摸索着把盖子打开,食指和拇指拈起一块软绵绵的糕点,闻一闻,似乎是米糕。这一整日,我滴米未食,此时清甜糯米香味飘进鼻子,涎水在口中四溢,再也顾不上是放了几日不够新鲜,或是吃别人剩下的不够体面,我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我吃了有一会儿,袁豹拿出一茶壶和茶杯,颤颤巍巍地倒水,有一半多洒在杯子外面。段云见状,在玲珑反应之前就接过茶壶,倒好两杯茶水,分别放在袁豹和我的面前。 袁豹缓缓说道:“刚才说到哪儿?” 玲珑道:“赵霄,你说你要杀赵霄。” “哦,对对,想起来了。”袁豹裂开嘴笑,露出空荡荡的嘴巴,“我恨赵霄,他为了爬上高位,把自己的亲姐姐送上首富的床!他恬不知耻!他忘恩负义,忘了当年他们姐弟俩无依无靠时,他跪在地上发誓说,‘若有一日出人头地,直上青云,他必定会好好孝顺姐姐,孝顺袁大哥!’他……咳咳咳……” “不就那么点事儿嘛,我都听腻了,我替你说。”玲珑一面为袁豹捶背,一面说道,“赵霄考中进士后一次都没回过家,没写过一封家书,乡里为他大摆宴席庆贺,他连面都没露一个。袁豹和他姐找到定州,遭到冷眼相待,还被赵霄当做下人随意使唤。后来嘛,赵姬假装不认得袁豹,还嫁给你爹方咎咯。” “可是,赵姬自始至终也没说过非你不嫁,是不是你自己会错意?”玲珑笑道。 袁豹的咳嗽缓和,没有理会玲珑的调笑,淡淡说道:“赵姬不会说谎,就算她变了心,也不必扯谎说从未见过我,不认得我,必定都是赵霄在背后搞鬼。” 我叹息不语,坐在一边段云终于开口:“你之前说谈生意,我明白了,你是要我们一起帮你杀赵霄。” “不错,他在定州时,杀他是绝无胜算。可他回到桃花坞,只带了九个亲卫,我有三成胜算。若得你们出手相助,便有五成胜算。” “就为了五成胜算?”我赶紧咽下口中吃了一半的米糕,急道,“等等,你知不知道,一旦失败的下场是什……啊,你干嘛!” 袁豹突然抓住我的手去碰他的脸,手指尖触到空洞眼眶的瞬间,我浑身寒毛直立。 对方咆哮道:“赵霄要的,我偏不会让他如意。他挖了我的眼睛,拔光我的牙又怎么样?我不怕死,也不怕他的手段!他不是迫切要知道大小姐的下落吗?我就是不说。” 段云站起来,语气不容置疑:“不行,这桩生意谈不拢。” 玲珑同样站起来,手持金弓:“泠泠,不谈合作,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们送到赵霄面前。” 我连忙拉住段云,但没挡住她继续说下去:“救走小道士,凭我和贾辛,足以。可是要杀赵霄,困难重重,危险加倍。况且,不到迫不得已我不想动手杀人,贾辛也不能杀人,会导致他加速尸变。” “别急别急,我还有一些事情没说完。”袁豹仍旧不急不慢,“我们要合作,自然得有一个前提,就是在座各位都想要赵霄死。” 他指了指自己:“我嘛,就不用说了。” 他伸手指向玲珑:“她呢,肯定会帮我。” 接着,他指向我:“方小姐,你要救雀儿还有你的好朋友吴空道长,可是救下他们之后呢,赵霄可会放过你们?” 他的手指移动到段云身上,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说道:“你还记得十三年前点名带走你的人吗?” “袁大人……袁大人……”段云怔住,“ 是你?袁豹?! ” “是我,也不是我,咳咳。”袁豹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是赵霄下令,要我为你赎身,不论什么手段,一定把你带去定州。” 这下我也傻眼了:“什么?赵霄曾经打算娶段云?” “你的不幸都源于他,泠泠,现在你愿意和我们谈生意了吗?” 第25章 鬼新娘(上) 来到桃花坞的第十九日,傍晚,暮日归山,倦鸟归巢。 村民三三两两结伴,扛着农具慢悠悠朝家走去,额头上最后两滴汗珠被甩在地上,瞬间消融于黄土中。空气中还残留尚未完全消散的暑气,臭烘烘的,也暖烘烘的。 还没走近,我就听见元宝客栈里有人正在哭喊——“雀儿,我的孩儿……” 巡逻的士兵将我阻在门外,厉声喝道:“此地已被征用,闲杂人等不可入内!快走!” 我站在原地,刚要作解释,又一个随和的男子声音从旁突然冒出:“慢,这位可是方家大小姐?” 我颔首道:“我是方烟。”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赵霄大人要找的人正是小女。” 衣着更为鲜亮精致的男子朝方才拦住我的小兵一瞪眼,后者便脸色慌张准备退场。 桃花皮 第14节 “等等,你急什么,快去那个什么大火烧过的乱坟岗……” “您说教坊司旧址?” “对,你快去禀告赵大人,方小姐自己回来了。” “是,王主事!”小兵拱手领命,朝正在不远处树下吃草,聚成一团的马群跑去。我眯着眼仔细数了数,共十匹马,其中一匹枣红高头骏马,毛发鲜亮,昂首阔气的神态尤为显眼。 早在十三年前,桃花坞因教坊司而繁华,驿站客栈不在少数。而今只剩下一个简陋寒碜的元宝客栈,连个像样的马厩马舍都没有,只能靠绳子拴在树上。 “这么点路用得着骑马?你给我两条腿跑过去。” “是是是,小人这就去!”小兵慌不择路,撒腿狂奔而去。 “大小姐,在下王礼,赵大人的副手之一。”华服男子十分认真地朝我作揖,“赵大人此次在众多下属中挑中王礼一同前来桃花坞迎接方小姐,真真荣幸非常,更感激赵大人对小可的一番信任和期许。方小姐有任何吩咐,尽可开口……” “王大人,外头风大,不如我们先进客栈再聊可好?”我打断道。 王礼连声道歉,主动走在前头,领我走入客栈。西厢房内的呜咽哭声愈发清晰,发出哀恸之声的主人正是徐氏老夫妇。 我略带责备地瞧了一眼王礼,他非常知趣地解释:“各位同僚为了寻小姐没日没夜,根本没时间做饭,可人不吃东西怎么得了,只好把两位请回来帮忙。方小姐放心,伙食费肯定不会少他们的。” “哼,你知道我可不是指这件事。”我站在门口张望片刻,最终还是推开门。王礼很识相,没有跟进来。 抹着眼泪的徐阿婆“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半哑道:“方姑娘呀,你终于回来了,雀儿有救了……救救雀儿吧!” 徐阿公叹道:“那位大人说哭吧,哭大点声,就要把你哭来。什么时候您回来了,什么时候雀儿能活命。” “用雀儿的命去要挟两位将近六十岁的老人,让他们日夜涕泪不休,再逼我现身,这是谁的主意?赵霄吗?” 王礼尴尬地低下头:“雀儿姑娘的事情,赵大人是一概不准其他人插手的。可说起来,赵大人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方大人尽早安心,这下您回来了,雀儿姑娘肯定不会有事情。” “雀儿是从小服侍到大的丫鬟,是我的朋友。你记住,她最好没有事。” 我走到床榻边,就看见雀儿双目紧闭,奄奄一息,不知昏迷了多久,且此刻她依旧保持魂魄离体的状态,且魂魄十分虚弱。我用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又对徐氏夫妇低声吩咐道:“她这怪病,我早先问过吴道长,须让她独自休养生息,屋子里不能有人,才能好得快。你们别担心,我一定让赵霄治好雀儿。” 徐阿公连忙扶起阿婆,两人不住地朝我道谢。 我摆摆手,说道:“阿公阿婆,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要紧。我听说,你们不是还要给这些人做饭吗,时辰不早,可别耽搁了,赶紧去厨房忙吧。” 徐氏夫妇从我的话里得了些许安慰,渐渐地止住哭,就要朝外走,被我及时拉住,听我小声嘱咐道:“对了,记住吃完饭立刻回自己房里。今晚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动静,千万不要出来。” 王礼一派气定神闲,笑容可掬地在院子里候着我回来,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漠不在意。 “刚才之事不许……” “方小姐,刚才王礼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更不会在赵大人面前乱嚼耳根。” “如果我想知道关于吴道长的事情,王礼,你可愿意透露一星半点?” “吴道长就在东厢房,喏,就是那个房间。” “我能不能……” 王礼抢道:“他呀,好吃好喝好生呆着,还有两个小兄弟日夜保护,一定不会有危险。”他强调道,“方小姐刚来时,在下有半句话还没说完,那就是——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王礼倾力相助。只有和吴道长见面这件事,不行。这也是为您好。” 王礼话里话外显然在主动投诚,叫人意外。我细细思索这两日发生过的事情,然后问道:“看来前天晚上,你也在桃林?” 他笑了笑,苦笑中透着几分胆怯后怕,喃喃道:“魂阵一动,魂失身亡,黄泉奈何,拜谒阎王。名再大,利再多,如果没了命,谈名利多可笑?要不是大小姐手下留情,我现在岂非成了枉死城中一只冤死鬼而已。” “阎罗殿里有阎王,可你面前还有一个有本事叫死人开口说话的魔头,我也不好说哪一个更可怕了。” “这就要看方小姐您了。”王礼很是客气替我分析,“如果您嫁给了赵大人,您就是赵夫人。可您不愿意嫁……” “怎么说?” “您回家还是定州方家首富方咎疼惜的女儿,这一点绝对变不了。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前夜我也算是真真的涨了一回眼界。” 我没有反驳,继续问他赵霄所有手下的安排,王礼倒也爽快,毫不犹豫把所有人的确切位置给透了底。 “只是赵大人去教坊司总是独自一人,不许我们跟进去。” 我斜乜了他一眼,说道:“还有,今晚就不用徐阿公给外面的兄弟送饭了,别嫌辛苦,我想你亲自跑一趟更好。” 王礼眼珠子一转,欣然接受。 我抬头看天,几乎全黑,是时候了,于是径直朝正房走去。 王礼在后面喊道:“您不去自己房间休息吗?” 我知道他是指之前我在东厢房租住的另一个房间,就在吴空的隔壁。 “无妨。赵大人回来后告诉他,我在正房等他。” 我一边对镜从容扫蛾眉,施粉黛,点绛唇,一边细细回忆并复述刚才所见的客栈布局。很快,铜镜中映照出一张娇俏艳丽的新娘子脸蛋儿,头戴凤冠,身披霞帔。 赵霄,你不是想娶我吗? 我身着大红喜服端坐于床边,将红绸布盖在头上,绸面缓缓落下,遮住容颜。 赵霄,今晚,你就来娶我吧。 第26章 鬼新娘(下) 微弱如豆的灯火从窗外透进来,一排黑影贴墙飞快地掠过,紧接着有人推开房门。 来者吩咐道:“不管发生什么,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进来。” 王礼答道:“是,大人。” 门被轻轻关上。外面的喧杂再度被隔离。 我端坐在床边,微微昂起头,由于红盖头的缘故,只能瞥见这个男人的大半个身体,而看不见面容。他身穿月白色绸衫,脚蹬一双官靴,站在灯火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 他就是赵霄? 对,是他。 我问:“你不点灯吗?” 他在八仙桌前坐下,悠悠答道:“用得着吗?” “可今晚我是新娘子。” “哦。”他似乎转头看了我一眼,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茶,“不用点灯,我也看出来你现在的确是一位穿嫁衣戴凤冠的新娘子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新娘子几乎是女人一生之中最美的时候。你就不想点灯,仔细看清楚我此刻的样貌吗?” “那你也应该知道,除了新娘子的丈夫,谁都没有权利挑开她的喜帕盖头这一道理。新娘子最美丽的样子可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能够欣赏的。” 我拍了拍床铺,说道:“你就更应该坐到我身边来,这里才是你的位置。” “你是说,要我坐过去,挑开你的红盖头?那我……岂不是成了新郎官了?”他似乎很渴了,又开始斟第二杯茶水。 我掩嘴笑道:“你就是啊,不是你,还能是谁。” “王礼不能是新郎官?” “他敢进来试试。” “隔壁东厢房里住着的小道士也不行?” 我的笑容一时僵住,反问:“赵霄,你不愿意娶我?” “我只是奇怪,方小姐怎么突然有了扮新娘子,玩过家家酒的闲情逸致。”他说话时一直摇晃手中的茶壶。 “我究竟是真心实意呢,还是假心虚情,赵大人待会儿不就知道了?” 赵霄没有说话,过了很久,还是放下茶壶,起身朝我走来。 “好哇,好哇。稀里糊涂的便宜新郎和急嫁人急得不得了的新娘,倒是天造地设一对。但点灯呢,就不必了。” “为什么?” “既然今夜你是新娘,我是新郎,咱们两个红绡帐底卧鸳鸯,你说点灯是不是多此一举?” 赵霄在我身边坐定,身上飘来酒味和奇怪的味道。他双手为我掀开大红喜帕,我假装羞赧,抬手正要为他解开外衫。 “你这么做,就不怕你爹生气?” “我想,他高兴还来不及。” 他听完冷笑一声。 就在这时,房顶上传来一声极为轻微的异响,我立刻反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床上。 我不用看窗外也知道,贾辛动手了。此刻一道笔直的黑影会落下,马上院子挤满了守卫惊叫声——“怪物!怪物跑东厢房了!” 现在客栈里统共只有四个侍卫,其余人守在桃花坞出入口等地,对贾辛而言,完全可以应付。不过哪怕外面哀嚎惨叫不断,也没有人敢来敲主房的门。赵霄的话在他们心里具有何等威慑力,可见一斑。 剑刃紧紧抵在赵霄的脖颈处。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方烟说的很对,他的眼神冷峻得不像活人,即使他在生死攸关的境地,也如同一潭死水,毫无波澜。他不躲,也没有反抗。 只要再刺进一分,赵霄的动脉就会被割开。 突然,他用左手直接握住剑尖,令原本淡淡紫光的剑身忽然黯淡。而剑尖一碰到他的手,就像是铁块遇到炙热的熔炉软化。 我还来不及反应,他的右手扯开已经解开一半的外衫,贴身白衣上面布满刺眼的红色符咒。再眨眼,我的后背已经重重撞上对面的墙。桌倒椅坏,茶壶跌落在地,流出暗红色的液体。我终于想起方才嗅到的怪味,原来是朱砂混酒的气味,还有一丝丝的血腥气。 这一回轮到赵霄坐在床头,发冠凛乱,衣冠不整,向我问话:“扮新娘子的游戏,结束了。方烟在哪里?” “赵哥哥,我就是方烟,你怎么会不认得我。” “别装了,一走入房间,我就能感觉到你不是人。虽然你学方烟学得很像,但你是不是我的对手,隔壁的道士也是。” 我心中暗笑,不正是因为正面斗不过你,才设下由我在这房中故意拖延,让贾辛救人的计划。 赵霄看了一眼被他捏坏的长剑,又问道:“只要你说出这把剑从哪里得到的,我可以饶你。” 客栈里的打斗声愈来愈远,我分辨出其中马匹嘶鸣,马蹄乱踏的微弱声音。贾辛在动手前已经悄悄将其他马匹的缰绳松开,除了马群中最壮实的枣红骏马,只要他们抢到它,再无可能被这些人追上。 “我就是此剑主人啊。”我重新站 起来,再度走向他,同时恢复自己的真面目,“我听人说,你不是想要赎我身,娶我做妻?” 赵霄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眼神中多了一丝疑惑,死水忽然起了波澜。我看见他张开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看见他的嘴唇在微微颤动。 再撑一会儿,我一定要让贾辛无后顾之忧。 “生前你没有娶我,现在我变作了鬼,你会不会嫌弃我,不愿意我做你的鬼新娘?” 我低头看着他,任由发丝浮在他的额头和耳上。 “你……你……怎么会……” 与此同时——“呜!嗷——”贾辛以长啸作为暗号,响彻整个桃花坞。 桃花皮 第15节 我趁赵霄心神不宁,立刻将他推至床中央,再猛地踢中隐蔽于床底的机关,床面骤然断裂。赵霄毫无反应时机,便随之落入地道中。 我看见他曾想抓住我的手,但我是鬼魂而非实体,他只是抓了一个空。 方烟,谢谢你…… 等我再度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这里是袁豹让我藏身的桃花林地下暗室。我身处桃林,神识却附着于前往元宝客栈的段云体内。 她以鬼身幻化为我,我以神识赋予她,以假乱真,以真乱真,段云将客栈中见闻传递于我,我再一一转述给桃林里的贾辛。我们曾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没想到只骗过了王礼等人,却没瞒过赵霄。 暗室突然开始震动,且震动感越来越强。我知道是他们回来了。 我赶紧打开地道口,一从枯树干中走出来,就发现一马两人站在面前。只是桃林一如既往充斥蒙蒙白雾,他并没有看见我。 “就在这里等吗?是桃林没错?” “小道士!” 那熟悉的身影顿住了。 “小道士,我在这里!” 直到他看见我真真实实地出现在面前,小道士才既激动又难以置信地问道:“方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没有走?” 而我同时问道:“你还好吗,你有没有受伤?” 还未得到回答,浓雾中又接连出现两个鬼影。 第一个开口是段云:“赵霄已按计划,被困在……” “不!”第二个开口的是玲珑,她的语气凄凉地打断前者,“赵霄困不住的,他不是人!他简直不是人!” “那袁豹他……”除了一头雾水的小道士和不能说话的贾辛,我们几乎异口同声。 “他被赵霄抓住了。” 第27章 情执之人 段云、玲珑和我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贾辛站在段云身后,由喉间发出一阵沉沉的,哀怨的低吼,双目在黑夜中折射出红宝石一般的光芒。枣红马儿因此受惊,扬蹄嘶鸣,幸而小道士一把拉住缰绳,随后牵去系在一棵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枯树干上。 段云快步走向贾辛,忽然投入到对方的怀抱中,任由后者以怪异的姿势举起僵直的双臂拥住她。 我印象中从未见到段云如此在外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情感。可转念一想,贾辛这次与赵霄手下的缠斗大概是见血了,所以尸变越来越快,越来越严重。段云又怎么能不害怕,不担忧呢? 沉默之中,玲珑首先开口道:“赵霄根本不是人,窄不过一人宽的地道里,他背后像长了眼睛似的,居然躲过了我和袁豹埋伏多时的一击。一击不中,再没有机会了。” 她又补了一句:“之前我们的约定,你们怎么说?” 我看向小道士,解释道:“这件事还要麻烦你了,小道士。” “好,我答应。” “你不问先是什么事吗?”我惊讶地看向小道士。 哪知他朝我投来一个坚毅的眼神:“你现在说也无妨。” 我被他盯得脸红,低头说道:“我们和袁豹谈了一桩生意。第一帮他埋伏击杀赵霄,第二帮玲珑超度投胎。若遵守约定,他就给我们桃花坞地道的地图,并且帮段云恢复死前的记忆。” 玲珑左手拿红锦囊,右手拿黄锦囊说道:“红色里面装有地图,你们有了地道图,不必再担心守卫就可以如愿离开桃花坞。你们做到了第一个约定,这个可以给你们。”她把红色锦囊交到我手上,同时又小心翼翼地护着剩下的锦囊,生怕我们会不顾一切去抢夺。 我打开红色锦囊确认无误后,赶紧收好,同时听见小道士欣喜道:“方小姐,看不出你竟然是一块做生意的好料子,不,我要改口叫你方老板了。等我们去了开州,方老板必定生意兴隆。” 我从未听过小道士这般夸奖,先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可不知怎么,笑完之后心里倒有几分空荡荡的失落,像是……像是某种期待落了空。 玲珑继续说道:“黄色锦囊装着一个秘密。袁豹说过,他把秘密写在信里,只要泠泠看过,定会想起一切,那时她就可以投胎了。不过,锦囊现在还不能交给你们,必须要等到你们完成第二个约定后才能打开。” 段云依然靠在贾辛身上,神色还是如往常一般冷冷淡淡的,只是略抬了抬头,说道:“投胎对我,只是可有可无……” 话没说完,贾辛倒是急了起来,对着段云呲牙咧嘴,显而易见是在埋怨。 段云想了想,略抬起头,对小道士说道:“小师父,既然我们与袁豹有过许诺在先,还是说到做到,毕竟为玲珑超度也是善事一桩。况且,贾辛还有最后一场招魂,不妨一齐准备。” “不,我不想投胎了。”玲珑摇了摇头,“第二个约定,我要你们为我做另一件事。” 我奇道:“你要我们做什么?” 玲珑轻吹一口气,将面前的浓雾吹散了,但马上又重新聚集:“看到了吗?桃林里的浓雾永远不会散,这都是因为魂阵存在。我需要你们解开魂阵,让那个人可以投胎。” 段云讶异道:“除了你我,桃花坞还有其他游魂野鬼?” “泠泠,你也认识她。”玲珑转过身,“来吧,我带你们去见她。” 众人便跟随在玲珑后头,在林中慢慢行走,似乎各怀心事。 小道士靠近我问道:“袁豹?元宝?你们说的袁豹难道是金老板?” 我想起他被赵霄捉住后,袁豹的事情他一概不知,立刻细细解释起来。 “袁豹就是金掌柜。他年轻时资助过赵氏姐弟,更爱慕赵姬,护送她到定州找到弟弟。十三年前他替赵霄为教坊司的段云赎身。他虽在教坊司大火中死里逃生,却不敢回去复命,偷偷溜回来,正好目睹赵姬嫁到方家,心灰意懒之下,改名金元宝留在桃花坞,直到遇见我们。” 玲珑想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于是接道:“我们逃至定州后,明明他身上还有不少银钱,只要挨过一阵子,我们便可以回去,可他偏偏要去当方烟的玉扳指。和方家产生纠葛,被赵霄捉住……等等作为想来都是袁豹故意为之。” 她顿了顿:“也许在定州,他已经起了求死之心。赵霄要找你们,他故意作对不说。我好不容易救出他,一听赵霄去了桃花坞,有求之不得的机会可以杀了他,不顾身体安危就赶回来。” “袁豹和赵霄难道有什么过节?”小道士问。 “他以为赵姬受赵霄蛊惑而变心。他实在恨极赵霄,也实在爱极赵姬。”我看见玲珑低下了头,不知想到什么,“我们让段云幻化成我的样子,引赵霄靠近主房床榻。袁豹就埋伏床下的地道里,只等赵霄跌下,立取他性命。” 玲珑叹了一口气,说道:“地道一开始就被他自己封死去路,他根本没打算逃走,也没想着活下来。” “豹子叔叔……豹子……叔叔……”我念了几声他的名字,想起那年和我在坟前一起痛哭流涕的蒙面男子,他说恨自己什么用也没有,不能杀了姓赵的,活下来又有什么用。 又是一阵沉默,众人跟着玲珑继续向前走。 小道士继续问道:“我真没料到,赵霄居然会是那个非娶段云不可的定州客人。” 段云与贾辛并排走在我和小道士前面,她的声音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我不记得自己认识过赵霄,方才见了他本尊,十分眼生。” 玲珑说:“我们教坊司见过的人太多了,谁能记得什么,况且客人用假名也是寻常。我听袁豹提及赵霄,原是个刻苦勤奋的好孩子,桃花坞当年赶考的学子中也只他一个人榜上有名。可越是这么一个老实人,越有可能在某一天,因着某个机缘,见了泠泠一面,就种下情根,经久不忘。” “他也能有情?天呐……不可思议。”我脑海中一一闪过这些年与赵霄有关的记忆,感慨道,“仕途宦海多可恨,少年郎变无情人。” 又在浓雾中走了一刻钟左右,被赵霄追杀至桃林那晚听到过的诡异歌声再次响起: 魂阵一动,前路尽忘,黄泉奈何,孟婆相望; 诶哟哟,一入魂阵,魂失身亡; 诶哟哟,一入魂阵,枉生一场 。 魂阵之中,命债不偿,枉死城中,拜谒阎王; 诶哟哟,一入魂阵,魂失身亡; 诶哟哟,一入魂阵,枉生一场。 …… 我害怕地拉住小道士的袖子,看见玲珑突然止步,站在一株尤为瘦小的桃树前。众人都围上来,看见此株与桃林其他枯木不同,竟然有两三个小小的抽绿的嫩芽儿。 玲珑抬起右手,食指指尖缓缓流淌一股几近于白色的金雾,环绕在小桃树周围。桃枝顶端的嫩芽肉眼可见地伸展开,直到变为成人手掌那么大的叶子时,便开始吸纳玲珑的金雾。 段云见玲珑眉头紧皱,似是有些吃力,于是仿照玲珑的作法,抬手将自己的紫色魂气同样送至桃枝中。在金与紫两股雾气的不断喂养之下,原本泛白的叶片渐渐青翠,然后碧绿,最终变成墨玉之色。 大绿叶上方笼聚起一团桃子大小的淡淡绿光,如夏夜萤火闪烁,里面似乎还有一个玉雕般的小人儿隐约可见。 “她是苓芷?”段云吃了一惊。 玲珑放下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点头承认:“你没有看错,她就是苓芷,只是魂魄被打散了,就剩了这么一点。” “可我记得,苓芷早在大火之前就失踪很久了。” “是我把她困住了,在教坊司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玲珑走上前,十分爱怜地将绿色光团捧在手心,继续说道,“我以为她会恨我……大火之后,桃花坞聚满了怨气深重的恶鬼冤鬼,既然无法投胎,便相互吞噬,以抵抗阳气对魂体的侵蚀。可是,苓芷却挡在了我面前。” 我不禁失声道:“鬼也会互相残杀?” 玲珑回道:“人都可以吃人,鬼也可以害鬼。” 小道士指着玲珑手中的绿光,问道:“她——你们所说的苓芷,后来以命魂催动桃林魂阵,自愿成了魂阵的阵眼?” 玲珑点头,语气中多了几分得意:“魂阵动,鬼雾起,不管是人是鬼,都能由我所控。方烟小姐应该还记得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要不是你有符咒护佑,我就得手了。” “那一夜我毕生难忘。”我回忆起前尘往事,身子不由得向小道士靠过去,“整个人仿佛掉入酷寒冰窟中,动不得,叫不得……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慢……却无能为力。” 贾辛也低嚎了几声,想是同样唤起了那夜发生之事。 “可是催动魂阵会消耗苓芷的魂魄,等我明白过来……太迟了,我不得不以活人心血喂养之,不使她最后一丝魂魄飞散。” 我叹气道:“到最后,玲珑,你为苓芷杀人取心,在这里呆了十三年。这究竟是你把她又困了十三年,还是她把你困了十三年?” 玲珑惨笑,先是看着手上捧着的一团绿光,良久过后,她抬头看我,接着看小道士、段云、贾辛,把所有人都瞧了一遍后,意味深长地说道:“情执之人,你们觉得世上还少吗?” “罢了,不说这些。吴道长,请答应帮苓芷投胎转世,到时我自会交出第二个锦囊。”玲珑对小道士说道。 小道士上前端详苓芷残留的魂体,半晌之后,犹豫道:“命魂残缺不全,是没办法直接投胎的。我所知的方法只有一个,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众人闻言都朝小道士看过去。 “天地循环,报应不爽,一命生,则一命死。”小道士看我们不解,咳了两声,继续解释道,“道理很简单,她的魂魄不全注定是要死的,逆天而行,只有另一人愿意以自己的魂魄制成招魂幡,将她散落在天地间的魂魄召回。一人生,则一人死,如此阴阳才能平衡。” “我以为是多难的事情,这怎会不愿意呢?如今,我已对尘世毫无眷念。”玲珑如释重负般笑起来,随后眼神游离,似乎在远处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注视,“啊,袁豹,你也是情执之人对么,在桃花坞十三年为赵姬而苦。你累了,一心求死,不知我亦如此。” “十三年过去,现在没了你陪我,多无趣啊。” 第28章 山神庙 玲珑手捧幽幽绿光的魂体,朝小道士跪下:“吴道长!” 小道士神色迟疑,几度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还是接过苓芷的残魂,并将其封入随身携带的罗盘中。 与此同时,林中浓雾散了,怪异歌谣停止吟诵,那叫人冷彻心扉的阴寒也消失无踪。桃林恢复了最初的模样——月光再度洒落其间,充盈着暑夏燥热之气。 “失去阵眼,魂阵便破了。”小道士说,“我们当务之急是要重新找个安全的藏身之所,好做招魂仪式。” 我皱了皱眉:“义庄和教坊司肯定不行,咱们还有什么地方能躲过赵霄的耳目?” “还回地道如何?”玲珑提议,“地下的密室虽不大,但足够安全……” 桃花皮 第16节 我们都看向小道士,只见他拼命摇头:“不好,地下阴气过盛,于招魂不利。” 这时,段云上前几步,指了指桃林外面,我顺势望去,一片乌黑什么都看不清。 “既然不能遁地,那试试上山?” 玲珑挑眉道:“泠泠,你该不会是想去山神庙吧?我们还没被活活烧死前,那庙就破败了,过去这么多年……” “去山上,是好主意呀!”我打断玲珑,“正因破败,怎么会猜到我们在那里。再者,山林偌大,找起人来可就难了。” 我拉两下小道士的袖子,后者心领神会,立刻表态道:“现下,及早离开此地比较重要。要是山神庙也不适合招魂,再另说。” 玲珑见我们都下定主意,便不再执拗,从善如流:“我从没去过山神庙,只有泠泠可带路了。” 我嚷嚷道:“我们快点出发吧,赶在天亮前!” “别急。”小道士喊住我,自己却向原路走了回去。没多久,他手牵枣红大马回来,等拉我上马共骑,众人才整装出发。 小道士坐在我身后,双手控制缰绳,让马儿以慢跑姿态,不徐不疾跟在段云身后。 许是坐在马背上赶路过于舒服,不禁让我想起来到桃花坞的第一晚——因为自己脚程慢而和小道士在桃林走散,险些被恶鬼玲珑挖心而死。今夜我们两人再度横穿桃林,同情同景,心境却有了大不同。 我们俩几乎是不约而同开口:“为什么……” “你先说。”小道士很是谦让。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问问,为什么你刚才看起来很不愿意答应玲珑,为苓芷超度?” 他想了想,老实说道:“我只是想到了吴名师兄。玲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留得苓芷一缕魂魄存世。当初若是她对师兄表明实情,师兄不会令她失望,肯定和我一样答应为她超度。又何必……惹出一连串的事端?”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热气喷在我后颈,怪痒痒的。 我说道:“你以前和我讲过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可还记得?” 小道士低头道:“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死,气之散;生,气之聚。死生之别,气形变化。小道士,你怎么也有执着外相的一天了。”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小道士渐渐笑了起来,“觉而后知,死生一场大梦也。方烟,多谢你点醒了我。” “不敢,怎么敢当着道爷班门弄斧。”我又问,“那你之前是想问我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以至于我以为他不会再提的时候,他才略带几分不同寻常的扭捏说道:“你为什么没有走?我知道你很想去开州,我以为你会走的。” 我脱口而出:“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去开州。” 可是话音落地,我后悔了,因为我明明知道事实不全然如此。可我为什么要撒谎?就因为我知道这个答案会让他高兴吗? 大概是有石头杂木挡路,身下马儿急急跃起。落地时,我向前一倾,下意识抓住了小道士紧握缰绳的左手。他的手忽然滚烫发热,甚至反过来将我的手握在手心里。此刻,我像是被他拥在怀里,刚才的回答更难以再解释。 也许人生在世,能糊涂一点是一点,何必事事清楚呢。 “对了,你身体还好么?”我扯开话头,“赵霄有没有对你用重刑?” “啊,听起来方小姐很期待我被赵霄折磨一番?” “没有没有,你乱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肚子里可没什么好心肠。” 他握住我的手时紧时松,渐渐变成十指相扣。 “的确,一开始他是让人把我吊起来,结果我的水珠子从怀里掉了下去,被看守上交给赵霄,再后来,他知道我是玄妙观的弟子,便没有再为难我。虽然他对我也没什么好脸色。” 说着,小道士用另一只手掏出水珠子,举到我面前:“你拿着。” 我想起分 别前夜,我开玩笑要他送我水珠子,他怎么都不肯给。他当时所说言犹在耳——“如果我把它给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没有立刻接过夜明珠,而是先问道:“为什么?” “我不清楚赵霄见到水珠子后对我手下留情的原因,但以防万一,若你某天落在他手上,它或许能派上用场。” “我看赵霄会放过你,多半是因为你玄妙观弟子的身份。这颗水珠子难道是你们的门派至宝什么的,而他恰好知道此事?” “你看看它,周身都是划痕,谁会这么对待自己的门派至宝?”小道士,“不过师父曾说过,玄妙观有一册不外传的禁忌秘术,是门派掌门代代相传且守护的宝物。可十五年前,它在我师父手上丢失了,据说和他失踪的师弟——我的师伯有关。” 直到现在,小道士仍旧没有一丝要把夜明珠收回去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它也算一件护身宝贝。你给了我,那你呢?” 他耸耸肩,“我不会再给他机会抓住我。” 话已至此,我只好接下水珠子。 “吴道长,方小姐,两位的悄悄话可说尽兴了没,说完了我们就上山了。”玲珑一边尖着嗓子说话,一边指着掩藏在杂草藤蔓中布满苔藓的石阶山路。 我们俩被说得脸红,赶紧动身下马。 段云说道:“桃花坞由大桃山、小桃山环绕,山势险峻,极难翻越。唯一的山路直通山神庙,也只能去山神庙。除了朝拜祭祀的村民,其他人不会走这条路。尔后,教坊司与客栈兴起,渐渐地无人想起山神庙,此路便荒废。” “当初你为了逃走,还真花了不少心思钻研桃花坞的地形地势啊。” 段云没有理会玲珑,默默拾级而上,仍与贾辛在前面领路。玲珑嘟嘟囔囔地继续跟上。 我一边抚摸着枣红马儿的鬃毛,一边对小道士说:“等赵霄他们发现桃林能够随意进入,恐怕会顺着马蹄痕迹找到这里,不如让它自由吧。” 小道士松开缰绳,拍了拍马头,说:“马兄,马兄,多谢你今日救命之恩,去吧。” 马儿似通人性,扬蹄离去。 爬了半宿山路,我们终于见到已经非常破败的山神庙。除了一座供山神像的小小主殿,旁边还有两间空空的僧房。房间里摆放的衣物被褥全都发霉破烂,无法用了。草草清扫出干净床板之后,我和小道士便抓紧合衣歇息,早早入睡。 次日清晨,我起床后来到主殿,供桌上放了不少新鲜的野果子和一大壶清水,大概是段云她们提前准备的。她们无需饮食睡眠,白天又不能现身,便尽可能为我和小道士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好让我们专心招魂科仪。 我吃了几个果子,伸一伸懒腰,顺便在主殿里走了一圈,除了一尊看不出来历的主神像,又发现贾辛僵直地躲在无光的角落里之外,山神庙与一般庙宇无异。 我又回过头仔细观摩神像,神像如真人大小接近,但不是观世音、弥勒、财神或文曲等常见的受世人供奉的神祇,而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大,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门外传来脚步声,正巧小道士也来了。 “哈哈。”我看了看神像,又指了指小道士,“老和尚与小道士,真有意思。” “不可无礼。”小道士拉着我一起朝神像作揖,“这可是肉身佛。只有生前做过大善事,广结善缘的大师,圆寂坐化后才会被百姓塑金身,供奉为肉身佛。” “老和尚大师,您大慈大悲。”我赶紧跪下,虔诚地磕起头来,“请您莫怪莫怪。” 等我站起身,看见小道士正努力忍笑,“佛门圣地,你……你该不会打诳语骗我吧?” “那倒没有。我只是从没见过你那样又严肃又认真的模样,挺稀奇的。” 我瞪了他一眼,说道:“段云曾告诉过我,桃花坞的明珠河原是一位老僧人花了八九年的时光凿山挖道,将泉水流至山下。我总觉得,山神庙供奉的肉身佛就是这位老僧。” “愿山神祝佑,我们后面的招魂事宜一切顺利吧。” 我想起一事,赶紧拉住小道士,把玲珑昨日交给我的红色锦囊塞过去:“我看不懂这个地图。” 他这才打开锦囊,拿出地图开始看了起来。 “虽然地道机关有点复杂,但的确可以避开看守的位置,直通定州。” “定州?”我愣了一下,忙问道,“那开州呢?” “这不行。”小道士摇了摇头,“东边是水路,你忘了,一旦挖开地道岂不被淹?” “定州……”我叹了口气,推开小道士递过来的锦囊和地图,“放你这儿吧,反正我也看不懂。” 小道士看我郁郁寡欢,拉住我的手说道:“怕什么?方烟,我答应肯定会带你去开州,只不过我们先去定州绕个路。” 这是我来到桃花坞的第二十天——在山神庙里,小道士第一次主动承诺,他一定会带我离开桃花坞,我们一起去开州。 第29章 锦囊真相 “玲珑,我再问你一遍,你愿意以自身炼度为招魂幡,为苓芷招魂超度,而自己魂魄湮灭,不存于世?” 玲珑郑重答道:“我愿意,不后悔。” 小道士点点头,将三柱清香点燃,立在香炉之上,青烟袅袅。地上摆着七盏点燃的油灯,状成北斗。 山神庙虽已破败多年,好在祭祀一类物品都还用得,反而比在义庄时更方便点。我曾问过小道士,在佛门庙宇里做这般道家科仪是否合礼制? 小道士回答,助人救人乃至善之举,规矩是死物,佛道也不必相究。 此刻是酉时末,戌时初,天色将黑未黑,一袭黄裙玲珑就站在法阵中央,被点点灯火衬得如白纸一般。 小道士迅速起咒,时间越长,玲珑的躯体愈发透明。 “你……有什么感觉吗?” 玲珑听我这么一问,淡淡笑道:“身无所依,心无外物,我好像变成一株蒲公草,荡荡悠悠,要随风飘走。” 她说完看向段云,段云却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玲珑叹气,翻手变出一个黄色锦囊,主动来到段云面前。 “泠泠,我有时候很恨你。”玲珑故意瞥了一眼贾辛,“全然信任一个人,还愿意把所有家当,不,还有你的所有期待和憧憬都赠予他。你居然可以这样活,我不能,我也不能让教坊司的其他女人知道——原来希望还是存在的,哪怕它如此渺茫。所以你必须非常痛苦,她们才能忍受自己地狱一样的生活。” 我见段云不说话,抢先道:“你虽然嘴上这么说,自己不还是保护苓芷,使她免于地狱一样的生活?” 玲珑道:“可我真的是为了她吗?说到底,人呐,都只是为了自己。毫无希望的日子是会把人弄疯的。我是在保护她吗?还是这么做可以保留最后一点念头,让自己不要疯?但……也许我已经疯了。” 段云想了想,终于低声道:“你说这些,似乎是断定我没有疯?我不是生活在地狱而是在希望唾手可得的日子里?我不敢放手的渺茫愿望,也不比你可悲?” 玲珑愣了一下。 此时风吹开她的衣裙下摆,里面空荡荡,她的脚和小腿已经完全消失不见。玲珑抬头看着段云,在咒术的影响下,她的眼神正逐渐变得如婴儿一般纯澈干净,不染一丝多余的情感。我知道,她马上就要获得此生从未有过的平和安宁。 她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道:“泠泠,我还是恨你。因为当年的大火,彻底地浇灭了所有人所有的希望。我说过,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即使我将不存于世。” 我看见段云低下头的一瞬间,眼神变得黯淡,像是熄灭的星辰。 玲珑的衬裙散落在地,因她的腹部至胸口也在慢慢消失。七星灯时不时爆开灯花,闪烁不定,里头的灯油差不多燃了一半。 段云道:“你还是叫我段云,好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想叫你玲珑。” 玲珑摇摇头:“忘了。” “你没有食言,这第二个锦囊给你……段云。”她刚把黄色锦囊交给段云,手臂便化作虚无。 段云收下锦囊,默默无言。 渐渐地,玲珑满头琳琅的珠翠似乎失去支点,一件件自动跌落在地,发出叮铃声响。直到……我们再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小道士开始挥手晃动手中的招魂幡,这是苓芷的招魂幡,上面写有苓芷的真正的姓名与生卒年月。玲珑她连自己的姓名都忘却,却还一直记得苓芷的事情。 油灯里的火光突然极为耀眼,火焰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吸力吸引一般,全都朝向小道士。紧接着,油灯的火烟从普通的黑色变成淡淡金色,缓缓涌向招魂幡。 直到最后一缕金色烟雾附着在招魂幡上,七盏灯同时油尽灯灭。 桃花皮 第17节 我的眼前立刻只剩下漆黑, 好像山神庙和外面的黑夜,和天幕融为一体。我也不再是我,只是万千世界中毫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刚才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从世上完全消失,抹除所有踪迹,连前世今生后世一并消除。 小道士告诉过我,命魂炼度消失后,天魂与地魂随之重回上清与地冥,或许亿万斯年之后有可能再度修成人。 “玲珑为苓芷做出如此牺牲,苓芷却不能知道了。”我自言自语般问道,“若苓芷能选,她真的愿意吗?” 段云没有说话,在场没有人回答。 第二天,段云受小道士嘱托从义庄带回之前遗落下的法器,准备为苓芷招魂超度。 小道士正在一旁清点物品,只听段云说道:“我今天去义庄,发现无人看守。” “赵霄走了?”小道士随口问道。 “他们还在到处搜查,而且人手比之前更多了。不过,一时也不会找到山上来。” 我想了想,问道:“你可有去客栈那边查探情况?” 段云点头:“我看见有人抬了轿子进去,远远看过去,里面躺着的人有几分像是雀儿。” “是雀儿的肉身?!”我看了一眼小道士,自我安慰道,“也许赵霄会把雀儿的魂魄重新放回去。”可又不确定,“他不会是这么好的人。” 小道士仍在专心致志准备就要开始的超度科仪,我不敢过多打扰,于是叫上段云和贾辛都从主殿退出来,回到我住的僧房。 “段云,你还看到或听到什么了吗?” 段云思衬片刻,回道:“赵霄发狂发疯一般让手下找我们。难道是上次我在他面前现身,被吓坏了?” “如果真被吓住,就不可能会躲过袁豹出其不意的那一剑。他应该不至于。” 我回想半天,也没想通那次行动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失去冷静理智,但既然想不通,也没法子,只好作罢。 “对了,锦囊里的东西你看过了吗?” 段云迟疑许久,才吐出两个字:“还没。” “为什……”话到嘴边,我又想起玲珑魂灭前那番话,于是改口道,“人要学会放过自己,如果段云你心有愧疚不愿投胎,不能以身作则。等轮到贾辛要招魂投胎的时候,他又怎么心甘情愿听你的话呢?” 贾辛口不能言,急得原地蹦跶不停。 我几乎是以命令的口气吩咐:“快把信拿出来!” 段云只好打开黄色锦囊,拿出里面的信,与我坐在桌边共读。越是读下去,我的心情越是沉重不堪——袁豹,好你个袁豹,临死前还是算计了我们。 我猛地站起来,一口恶气在心中游走,不知如何发泄。 “难怪袁豹一定要我们为玲珑超度后才能打开锦囊,他自己也知道若我们知道真相必然不会再帮他们了。” 反倒是段云不慌不忙,神色平静,不,我甚至觉得她似乎轻松了不少。 “这是他的悔过书。” “我知道!可是……” “原来不是我,方小姐,太好了。” 我哀叹一声,嚷道:“明明不是你放的火,你也是被害死的可怜人!可是玲珑,还有好多好多人,他们至死都在恨你,不肯原谅!” “你们在做什么?”小道士一头大汗走进来,“我刚为苓芷招魂结束,就听见这边很是吵闹。” 我心下一沉,继而释然,这位可怜的姑娘终于脱离了桃花坞,脱离将她毕生困住的地方。呆了片刻,马上向小道士挥舞手中的信件,大怒道:“小道士,你不知道袁豹多可恶!教坊司真正的纵火凶手,根本不是段云!是他自己!” 见小道士皱了下眉头,我继续解释道:“段云之所以无法投胎,记不起她死因,还不是因为玲珑等人误会是她放火自焚。” “全都错了!”我拉过段云,“她自戕殉情的方式不是自焚,是坠楼。‘我看见她身下淌出血泊,青衣渐渐变成紫色……’袁豹亲眼看到她跳楼了,但他不仅立刻救人,还……还……” 段云平静道:“还想将我分尸推入后厨土灶里,伪造成我逃跑失踪假象,结果意外引发火灾。” “你都想起来了?”小道士问段云。 段云颔首承认。 “但是袁豹费劲隐瞒段云的真正死因,图什么?” “一个字,钱。”我没好气地说道,“他真是掉钱眼里了。赵霄给了他不少黄金财帛为段云赎身,他骗了玲珑,自己昧下了大部分。要是段云自杀,他不得不把这笔钱全数奉还。可如果谎称段云中途失踪,赎身费用已上交教坊司,他不就有机会中饱私囊吗?可是火灾发生,段云身死瞒不住,他不敢两手空空回去见赵霄,才一直躲在桃花坞!” “还有赵霄这个坏种!”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哪儿都有他坏事!” 贾辛听我骂赵霄,也发出“呜~呜~”的低吼声,似乎在给我鼓气。 小道士更奇怪了,道:“这事和赵霄有关系?就因为他让袁豹给段云赎身吗?” “袁豹信里说,赵霄当官前亲口许诺将来会拿出一半的俸禄侍奉他。可转头到了定州,有钱去教坊司赎姑娘,却没给过他一分钱,还尽派给他一些苦累跑腿的差事。他这才动了歪心思。你说源头是不是赵霄?” “方小姐,莫再气了。”段云帮我把信重新放回锦囊中,漫不经心道,“等贾辛的事都安定好,你们从地道离开后……” 她淡淡一笑:“我替你们去教训教训这个赵霄,算是报答你们对我的恩情。” 第30章 还君明珠(上) 睡到子时,我轻手轻脚从床上起来,先是去小道士房门口听墙根,确认里面传来微弱的鼾声,知道他连日辛苦,此刻已然酣睡。 裹上披风,我走出山神庙,在山门处静静等待。山高月明,幽风习习,吹来一丝野木清香。不过一眨眼,段云出现在我的面前。 “自从我们发现彼此之间可以附身,现在又多一样好处,就是心意相通,私下约你十分得便。” 她笑了笑,不说话,转身向前引路。路,是下山的路。 我立刻掏出小道士交给我的夜明珠,用以照亮足下台阶。 “这夜明珠真好看。”段云称赞道,“我以前有过两颗大小、明度都与它相似的夜明珠。” 我讪道:“这是小道士送我的。” “我那一对也赠予贾辛了。”段云难得有几分惆怅,“我听你们说过,贾辛是被人捆住手脚埋在地底,沉香匣子里的宝物都被掠走。更不知道那对夜明珠如今的去向。” “明珠蒙尘,何以生光。”我一边喃喃自语,随段云又小心翼翼转过几道路弯。 就这么走了半个时辰,再有一刻钟,差不多将到山脚下。我终于一鼓作气问道:“段云,你今天故意当着贾辛的面说,待他超度后,要亲手教训赵霄。实则……你打算效仿玲珑炼度命魂,修成招魂幡。我曾以为你背负杀人纵火的罪名,心中有愧才不愿投胎,其实你和小道士早就商量好了,对吗?” 段云脚步微微一滞,苦笑道:“方小姐,你没有当场戳破我的谎话,小女很是感激。” “不,你先不要谢我。”我想起红色锦囊中袁豹绘制的地道图,“你还不知道,从地道离开只能再回定州,不能渡过明珠河去开州……我……” “要是你和贾辛都走了,我们直接去定州的机会就愈发渺茫。所以我求你,能不能帮我一次?” 见段云仍旧不语,我的心渐渐凉了半截,肃容道:“你和小道士已经打定主意,无可更改了,是不是?” “方小姐,我们不用顺山路下山,跟我走,这边离元宝客栈更近。我知道前面有一处山坳,站那儿能清清楚楚瞧见客栈里的动静。” 段云只是领我拐进一条更为僻静难走的小路,仿佛我刚才所说都是耳旁风一般,全然不理。我又气又恨,心下不忿,段云,你究竟使了什么法子,能让小道士对你言听计从,我却怎么都做不到? 段云带我走上山坳高处,向下望去,见客栈里灯火通明,无人入睡。我将夜明珠收入怀中,生怕它的光辉在黑夜中格外引人注目。 西厢房传出徐阿婆的大声恸哭,响彻长夜。我注意到客栈里还有一个颇为眼生的素衣妇人,正端着水盆帕巾频繁进出西厢房。看她面容虽憔悴,一双眼睛却没透出半点哀怨,而是始终有神,如磐石般坚毅。 “她……”我伸手指向端水妇女,脱口而出,“段云,你有没有觉得她和雀儿长得很像?” “别急,让我试试。”段云闭目凝神,半晌后睁眼说道,“巧娘。我听见徐氏夫妇唤她巧娘。” “徐巧娘!她是雀儿的娘亲。” 也曾是我在母亲身边侍奉多年的女婢。 “她果然回来了……段云,再帮我看看,雀儿现在如何了?”我急道。 段云故技重施, 但比之前更快睁开双眼,“不行,赵霄在雀儿床边布下镇魂铃,我稍一靠近,就会发出声响。” 话音未落,客栈里爆发一声惊呼。 “方姑娘,是你来了吗?”许久未见的徐阿婆一身白衣,立刻从西厢房里冲出来,差点被门槛绊倒,好在徐巧娘及时扶起。 阿婆的头都白了,且全身上下瘦骨棱棱,仿佛一个四面透风的骨头架子。她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方姑娘,行行好,救救雀儿吧。赵大人说了,只要你回来,他就会让雀儿醒过来的!” “老头儿他没啦……方姑娘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老天呀啊,切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再眼睁睁看着孙女儿这么没啦……” 徐阿婆的话如一道道惊雷接二连三落在我心湖之上,一时千愁万绪堵在胸口,不知所措,不可言说。 徐巧娘拉起阿婆,语气温柔又坚定不移:“娘,咱说过多少回,不要求别人,你这样跪坏身子又待怎样?方小姐要回,是她念着雀儿的情谊,何须你求;她要保全自己,亦是天理,你跪也无用。你瞧赵大人本事大破天去,还不是一样地找不到方姑娘,才拿无辜旁人的性命撒气。他何曾把咱们家雀儿的生死放在眼里,是不是?你跪完这个,又跪那个,不如省点力气,咱们让小雀儿,咱的小雀儿……舒舒服服地走完这段路。” 我侧过脸去,不忍再看,发现段云也是一脸动容,怔在原地,似是出神。 “赵霄……” “赵霄这个魔头!”我压抑怒气嚷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是这等没情没义没种的人,所以今晚非要来一趟不可。雀儿,还有徐阿公,我不会放过他……” “不,赵霄出来了。”段云因激动而语带颤音。 我抬起头,顺着段云右手所指望去,赵霄不知何时已站在客栈天井中央,而巧娘一手捂住左脸,后背依靠在门板上。 “你女儿的魂魄还在我手上,别忘了我的手段。”赵霄蹲下,又对徐阿婆呵斥道,“哭,给我大声哭出来,日夜不休地哭,要她们听得一清二楚!” 徐阿婆看看受伤的巧娘,又看看恶魔一般的赵霄,正要再度放声大哭,忽然肩膀一耸,气息跟不上,两眼一翻,惊厥晕倒。巧娘飞身过来,双手横抱起母亲往西厢房内走去。 就在此时,我看见王礼一脸狼狈从正房出来,华贵外衣上沾了不少泥点也顾不得清理,便急急向领头上司复命。 “赵大人,全屋每一块瓦,每一粒土都翻过了,真……真没找到。” “床下地道呢?” “地道另一端是封死的,有进无出,窄道里兄弟们仔仔细细搜遍了,什么都没有。” 赵霄皱了皱眉,骂道:“封死?蠢材,既是封死,客栈外面都是看守,他又怎么提前进入地道,准备埋伏?地道肯定另有出路,就算封死,就算不通,我也要它通。给我挖,拼命挖,直到挖出来为止!” “好,好。”王礼丝毫不敢反驳,小跑回去通知这一噩耗。 赵霄仰头看天,神情凝重。 我见状拉住段云撤退两步,将身姿掩藏在树丛之后。 “回去吧,段云。”我拉起披风,转身走下山坳,却又忍不住摸到怀里的黄色锦囊和夜明珠。 袁豹的锦囊和……小道士送的夜明珠。 第31章 还君明珠(下) 来到桃花坞的第二十三日,山中大雨,饥肠辘辘。 桃花皮 第18节 自昨夜让段云潜入元宝客栈,发现赵霄设下的镇魂铃,我不敢再叫段云下山为我和小道士搜罗村民家中的食物。今日一整日都只有几枚野果子下肚,果子酸口开胃,更令人肚饿。更别说从赵霄追到桃花坞之后,我四处躲避,未曾吃过一顿好饭,毕竟能吃的无非是袁豹留在地道里的冷饭,或从村民家偷来的残羹。 小道士看我连日消瘦,一大早就出去捉野兔子,哪知碰上大雨倾盆,至傍晚时分,他回来已经浑身湿透,袖口裤脚泥泞不堪。 自然,也是两手空空地回来。 我望着自己唯一的包袱,里头满满的金银首饰与珠翠头钗,要多值钱有多值钱。可是,偏偏在桃花坞,在这山神庙,这些身外物最是无用,凭你富可敌国如何?照样只能挨饿。 我将包袱狠狠抛在地上,抓起桌上小小的红果子,一把接一把地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咽下,再灌下半杯水落胃,终于勉强饱腹。 天空中银蛇狂舞,雷鸣轰轰,骤雨不停。 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儿,借电闪之光,我瞧见一身紫衣的段云在狂风骤雨中傲然起舞。雨珠不落在地上,反而凝成剑形,代替她因刺杀赵霄而遗失的长剑,随她灵活舞动。 她是鬼,我嘀咕道,所以不惧风雨,也不用担心肚子饿。 贾辛依旧纹丝不动,在一旁默默观赏,手中托起一幅展开的画卷,画上人正是生前在教坊司着青衫舞剑,曾被叫做泠泠的段云。 “贾辛,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画下……” 段云温柔的低语被巨大的雷声掩盖。虽然听不清她说什么,但我清楚看见她多情而缠绵的眼神,一刻都没有从贾辛身上挪开。 “咔嚓。”旧木窗户被利落地合上。 明日就是贾辛最后一场招魂仪式,若有幸成功,贾辛便能投胎。假若失败,段云会牺牲自己,炼度招魂幡给贾辛。更倒霉一些,招魂幡亦无用,小道士会遵守诺言,亲自杀了贾辛,谨防尸变。 不管结果如何,今夕之后,他们两个生生世世不可能再有相见之日。所以段云和贾辛今夜一定不会想多惹闲事。 我把刚烧好的滚水倒入茶壶,小心翼翼提着一壶热茶来到小道士房门口,轻轻叩门。 “小道士?我……” 话没说完,就听见他着急嚷道——“等等。” 我在门外等了片刻,开门后,看见小道士穿了一件单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杵在门口,一手扶住一边的门框,似乎就打算站在门口和我说话。 也不等他发问,我立刻举起茶壶向他示意,再轻轻用下巴朝他胸口指了指,顺带撇开眼睛。他一低头,发现衣服根本没系好,胸膛外裸,慌忙转身整理。 我则趁机走入房间,找到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茶碗,缓缓倒入热茶。 山神庙里的僧房十分简陋狭小,除了一桌,一床,一柜,连个多余的凳子都没有。急忙理好衣襟的小道士只好坐在床沿边上,呆呆看我倒茶,脸上显出几分尬色。我把装满热茶的茶碗不由分说推给他。 “你的手好冰!”我脱口而出。 小道士双手捧着茶碗,低下头:“我觉得还好。” 我皱了皱眉头,三步并两步过去将大门关上,连同风雨都隔在外边。 然而电闪雷响,并非一门一窗可以抵挡。 关门之后,屋子里好歹暖和些许,我一敛裙摆,干脆贴在小道士身边坐下,把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热茶差点灌进鼻子里。 “小心点呀。”我连忙拍他后背。 “咳咳,没……事,没事。”小道士逃到桌边,把茶碗放下,却没有坐回床边。 一时无话。 我盯着桌上烛台看。红色烛身只剩下半截小拇指那么高,时不时涌出一粒蜡泪落于桌上,灯芯处金黄的火苗摇曳,照得僧房里明明暗暗。这红蜡烛我记得原本是点在主殿香案前,用来供山神的,却被我们用来夜间照明。 “你不怕吗?”小道士突然来了一句。 我一歪头,问道:“怕什么?” 小道士没有说话。 恰在此刻,窗外一道刺眼银光迅速亮起、熄灭。 我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答:“你是说,怕闪电打雷吗?” 小道士依旧不说话,头更低了。 我正好奇小道士是什么表情,他到底说的怕是什么意思,突然,雷声滚滚而至,如洪水,如炮响,轰鸣不止,震耳欲聋。 惊得我不假思索朝小道士靠过去,刚伸手抓住小道士的胳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是袖子不小心弄倒了蜡烛,还是袖子带起的微风吹灭了蜡烛? 不知道。 小道士和我都不在乎,因为他搂住了我。 我把头在他的怀里蹭来蹭去,被他喝住:“你做什么?” “我在找……”我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嗯,这里听得最清楚了——你的心跳声。你知道么,它比方才的雷声还响。” 我伸手去摸小道士的脸,从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到唇,一边细细地摩挲,一边笑道:“当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原来……你的脸就是这种感觉。” 小道士没有说话,只是两只手不自觉搂得更用力了。我嘤咛一声,有些喘不过气。 “你也试试看啊。”我拉起他的右手,轻轻靠近我的脸颊。 他的大手触碰到我肌肤的那一刻,根本一动未动,就像个被贴了镇尸符的僵尸。我只好抓住他的手去贴近我 的脸,我的唇。 “刚才你的手还是冰冷的,可是现在掌心好烫……” 不等我再说,小道士右手捧起我的脸,低头吻过来。这的确出乎我意料,但我也只能以本能回应他。这一刻,我们两个谁的心跳更快,心跳声更响,根本难以区分。 一吻结束,不知怎么,我的外衫已经褪到腰间。我想起那天段云变作我的模样给赵霄解衣的情景,于是照猫画虎地学了起来。 小道士立即紧握住我的手腕,不许我动作,可是他自己也不动,不说话,只是抱住我。 “吴空……” 过了很久,我听见小道士在我颈边细微地“唔”了一声,热气臊得我痒痒的。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小道士顿了一下。 我继续说道:“明天你就带我离开桃花坞好么,渡过明珠河……不要管段云贾辛了。” 小道士直起身子,声音有些低沉,讶异道:“原来,你不信我吗?” “如果你是真心,就应该早点带我去开州。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像普通夫妻一样生活……”我踮起脚想再吻他,却在触碰的刹那被对方躲开。 他的唇又变得冰冷了。 我拼命地在脑海中搜寻赵姬的身影,是啊,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是怎么对付方咎的? 小道士已经把手放开:“回去吧。” 我倒吸一口凉气,紧紧抱住他道:“你不喜欢吗?” 他毫不犹豫把我的手一把打开,突如其来的翻脸叫人不可置信,继而冷淡地说道:“请你离开这里,出去!” 黑夜之中,我一直抬头盯着他侧脸的轮廓,发现一切注定无法挽回。是因为厌恶还是不屑?他始终不再低头看我一眼。 “好。” 我强忍泪水蹲下捡起地上的外衣,猛然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水珠子。 “这个还给你。”我把水珠子丢在桌上,转头夺门而出,“我不要了。” 门外的雨已经停了。我从山神庙离开后,几乎是不辨方向地在山中乱走一气,小道士并没有来追。 我不知道走到了哪儿,只知道一路向山上走,直至前面无路可走,瘫坐在岩块上。脚底下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不是雷声,而是瀑布水流声。 或许它就是明珠河的源头,一念及此,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第32章 明珠证道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夜自己竟然走到了桃花坞最高处——大桃山宝石峰的顶端。 我就在那山顶纵情大哭,哭到声嘶力竭,哭到忘了过去与将来,忘了哭泣的原因是憎恨自己变成了我最看不起的人。 刚才在僧房里挑逗小道士的人真的是方烟吗?她的一举一动是如此蹩脚地在模仿那个最寡廉鲜耻,不知羞,以妖冶媚惑我父亲的女人!我居然做了和她毫无差别的举动,我和她又有什么分别! 暴雨过后的夜晚,冷风更为清澈醒脑。我痛苦地拉扯自己的头发,似乎是想要得到一个必定让人痛苦的答案:明明千方百计要去开州的方烟,怎么会和留在定州的赵姬,困在教坊司的段云落得一样的境地? 可是,可是,即使是走到这一步,小道士依然冷漠无情对我大吼:“出去!” 极为可怕的一幕不受控地在眼前反复浮现,我忍不住低吼道:“他不要我了,他不愿受我驱使,我还有什么法子能保障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 到最后,哭不动了,我只能像个任人摆布的纸扎人一样定在原地,任泪水被风干,眼前一片“空空”,心中一片“空空”,脑中一片“空空”。 我不知道自己中途是否昏睡过,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等我回过神来时,天空不再是深邃无垠的墨黑,而是灰蒙蒙的景泰蓝,然而蓝色紧接着再被稀释,一点一点化作鱼肚白……直到霞光将眼前的原本苍白的岩壁镀上一层淡淡光晕,我才缓缓转头。 怔住……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东方,一轮巨大的红日从群山之中赫然跃出,百道金光刺透万里层云,迎面撞开我的眼帘。除了这昂扬向上的金轮,双眼无法再盛下任何一物,一颗沙,一粒尘埃都不可多。 高高在上的骄阳是红色,却比金子更耀眼。 仰之弥高的巨日是金色,却比血液更鲜艳。 老和尚的偈语自己从嘴边跳了出来——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我喃喃复诵:“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我低头看瀑布,山泉漱漱,汇聚于山下,明珠河奔涌不绝。 我低头见山,半山腰嵌着一座山神庙,得沐晨曦,如明珠熠熠生辉。 明珠何在?从我所见,苍穹之上有明珠,河海之中有明珠,群山之间有明珠。 明珠何为?明珠之本,无需借色,尔自生光。 谁是明珠? 霎时天旋地转,心口怦然,万千思绪化成一句:我本明珠。 再抬头见晴空高悬的金乌,此时光芒激射,不可逼视,我一时情难自禁,两膝扑地,满怀虔诚朝天地跪拜。 一次,两次,三次……起身,下山! 我快步赶回山神庙,方才悟道而生的亢奋激动逐渐恢复平静,加上一夜未歇,走到自己的僧房中,已是困乏不堪。桌上多了一碟烤兔肉,我不假思索拈了几块放入口中,囫囵吞下后便立即上床歇息。 桃花皮 第19节 一觉睡足醒来,窗外有薄薄几分暮色。我赶紧起床,远远看见小道士和段云正在主殿布置招魂科仪。还没走入主殿大门,段云就发现了我,连忙对小道士打手势作示。然而他只是抬头淡淡看了我一眼,撇过脸去,兀自忙碌。 我暗自叹气,亦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稍作停留,便回到自己房中。简单梳洗过后,我连忙收拾了几件衣物,连同黄色锦囊、数张朱砂黄符都放入包袱里,趁无人注意时悄悄离开山神庙。 昨天我偷偷在身上放了小道士送的护身符。因我记得他曾说过,段云没办法对有符咒的我上身,更不能与我心神相同,所以她昨晚发现不了我的去向。 半个时辰不到,天黑之前,我再度来到元宝客栈,守卫士兵见我均是一副戒备十足的神色,想来是上回的埋伏计划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 我正思索要不要点名叫王礼出来,那厮已然得到通报,此刻蓬头垢面慌手忙脚地冲到门口,对我上下打量一番,还时不时朝我身后张望。 “我是一个人来的,这回没骗你。” 王礼听了,反而露出几分失落。 “方小姐,赵大人说要你……请你去见他。”他摆手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我跟在王礼后面,一进门就发现主房全然变了样。地上的屋子被粗暴地拆开,五六个人正在奋力掘土运沙,如今一片狼藉。 我忍不住上前张望,看见隐蔽的地道已被人挖开。而那个由夜明珠与黄金打造的宝库,曾被袁豹守了十三年,在暗无天日的地底熬过了十三年后,此刻全无保留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宝库中每个能藏东西的地方,正在被一一翻检。王礼的声音从耳旁传来:“手脚再快点,每一条地道都必须查仔细查看,你们知道赵大人生气的后果!” 下面的人果然脸色骤变,气氛变得颇为紧张。我感到一阵后怕,金库既被发现,袁豹留下的地道图就成了一张废纸。妄图从地道偷回定州的计划,几乎是自投罗网。 王礼见我脸色不对,正要开口,我抢先扯开话头,问道:“赵霄要你们找什么东西?” 他张开右手拇指与中指,答道:“一根剑穗,大概长一拃到一拃半。” “剑穗?” “对,白色的剑穗。” 我动心起念,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王礼却有些不耐烦:“小姐要是想起在元宝客栈何处见过,还望早早告知。不过现下,我们还是抓紧去见赵大人。” 王礼急匆匆把我领到东厢房更靠北的房间——原本是小道士的房间,在门口对房内人朗声通报:“赵大人,方小姐来了。” 我正要抬脚,王礼轻轻扯住我的衣袖,满脸担忧道:“小姐,你……要小心。” 还未来得及反应,房间里传出赵霄比之前略沙哑阴沉的声音。 “方烟,进来。” 王礼低头,默不作声赶紧退到一旁。 事已至此,我打定主意不再逃避,于是推开房门进去,立刻发现满地令人惊心的干涸血迹。顺着血迹更多的地方看去……只消一眼,我立刻转身跑回门口呕吐起来。 王礼早有先见之明,十分熟练地递给我水杯和手帕擦拭口唇。我这才明白他所说的“小心”一词的真正所指——我刚才看见的通体血污,非人一般的“死肉团”。 “他……” “是袁豹。” 倒吸一口冷气。我知道袁豹落在赵霄手中必死无疑,却没料到是这般受尽折磨的死法。等我吐尽腹中 酸水,仍然难以鼓起勇气再回到房间内。反倒是赵霄自己走了出来。 他穿了一身暗蓝色绸布长衫,奇怪的是,衣裳居然没沾到一点血迹。我抬头,发觉他比第一次在元宝客栈遇到时消瘦许多,短短三五日,原本清冷无情的丹凤眼,如今充满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癫狂。 “你叫我过来看这些,就是为了杀鸡儆猴?” “好让你早点说实话,不要浪费时间。” “那看你要听什么实话了。”我心头闪过一瞬小道士的脸,沉住气反问道,“杀鸡儆猴终归落在一个‘儆’上,我是你能动的人吗?你敢碰我一个试试?” 赵霄一把抓住我肩头,猛地将我摔回房间里,紧接着房门被锁死,空气中的血腥气变得浓郁。 我趴在地上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简直不可置信。赵霄尽管在定州是有“魔头”之称的酷吏,可是对父亲对我一向恭敬守礼,有求必应,是方府仆从口中的“冷面君子”。现在他来到桃花坞,终于露出本性,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魔头了? “多年经营的仕途,你不想要了?”我狠狠瞪他,“你派袁豹强娶段云,导致教坊司大火,死伤无数一事,我已有人证物证。” “段云?”他打断我。 “就是教坊司的舞姬泠泠。”我顿了一下,“此事错不在你,源头却是你。若想保住一身官服,最好听我……” 赵霄道:“你居然知道她的本名。” 我忽然明白一切,大笑道:“哈,原来近几日你根本不是在找我,你也不在乎什么方家小姐。你想找的人是段云。我明白了,你要我说实话,是要讲出她的下落,是不是?” “那你最好不要浪费时间。” 我站起来,掸掸手臂裙摆上的尘土,故意说道:“如你所知,段云已经死了,不是人,是一个可怜的孤魂野鬼,对了,还是拜你所赐。人家忠贞不二只爱情郎贾辛,放弃轮回也要救他。你?管你是皇帝老子还是什么的,她也不要你。” 话音未落,面前一阵劲风迎面扑来——怒不可遏的赵霄竟然挥掌要打我!我闭眼伸手去挡,掌风忽然消失。我再睁眼,发现赵霄抱头哀嚎,紧接着倒在地上两眼翻白,挨不住苦痛似地叫喊。 “你怎么了?”我不知他是何居心,连连后退。 大概是听到房间里赵霄爆发的嘶吼,王礼等人忙不迭地闯入房间,抬起他们的赵大人去了隔壁房间。哪知他们只是把人送到床上后,也不管赵霄死活,纷纷退出房间,虽然举止焦急,但始终守在外面,也没有喊大夫来看病。 我把王礼拉到一边,问道:“他这是什么病,不用管吗?” “多少大夫看过了都说没见过这种病。”王礼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赵大人一发怪病就浑身疼,而且头最疼,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都这样,熬过去了就没事,也没什么其他毛病。” “以前可没听说过他身上有这怪病。” “唔,我记得是方小姐你走了之后,才开始头疼身子疼,最近比较频繁些。” 我愣了一下,继续问道:“你有没有他发病的时间,详细点的?” 王礼一脸为难,指了指刚才的房间,又轻轻点了点脑袋:“不是我不想帮,方小姐,上次你们刺杀赵大人后,他就有点……疯了,下手真狠,已经整死了好几个人。他现在什么事干不出来?我不敢惹祸。” “这回我不是要害他。”我立马解释道,“我还是在帮他。这样吧,你要找的东西,我知道在哪里,到时候你拿它献宝,定得赵霄的欢心。这桩生意,你稳赚不赔。” 王礼眼珠转了几转,还是悄悄将发病的准确时辰全盘托出,作为交换,我同样把剑穗的下落透露给对方。他听完,连连点头,转身便去寻物。 我在心中暗自盘算赵霄几次发病的时间,想要找出某些规律和线索。突然,有个熟悉又微弱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方小姐,帮……帮我。” “谁?” “我……袁豹。” 第33章 逼近真相 我惊出一身冷汗,四下张望,却不见豹子叔叔现身。 鬼语幽幽,再度传来:“我就在你脚下。” 我慌忙低头,右脚正踩在一个罗盘上,犹豫再三,还是将其捡起,粗粗看去,倒有七分酷似小道士所用的罗盘,只不过被朱砂黄箓封了起来。趁此刻左右侍卫不注意,我将罗盘藏在袖中,强忍不适再度回到刚才的房间。 “袁豹,是赵霄故意锁住你命魂,不让你投胎吗?”我刚掩上门,血腥味又差点害我吐了出来,连忙避开之前曾看到袁豹尸首的位置,朝房间另一头走去,边走边问道。 “诶,姓赵的恨毒了我,声称叫我魂飞魄散远不解他万分之一的恨。”他的声音十分虚弱,“于是一刀一刀将我凌迟至死后,又把魂魄困在罗盘里。这个魔头,只要一念恶咒,我便受万蛇噬骨,烈火烹烤一般的苦痛。求方小姐发发善心,只要撕开符纸,我便自由。” 我记起赵霄“魔头”这一诨名的由来。传闻十四年前,他迫得童氏高官举族饮毒仍不罢休,私下施妖法,在夜间拷打童家鬼族。他今日这般对待袁豹,并不令我意外。 “方小姐,方小姐……” 我顾想正事,忙道:“不仅仅是因为你刺杀他那件事,对不对?” 袁豹闻言一滞,许久后才道:“你已经看过锦囊里的信了。” 他追问:“那玲珑……去投胎了吧。” 我不知他对苓芷的存在所知多少,也不愿此刻旁生枝节,只好搪塞道:“玲珑她已得安宁,不在人间。” “那就好,那就好。”袁豹如我所料,被棱模两可的回答所误,反而得了莫大安慰,“她与我之间似是无情,可相伴十三年,又怎么不算一份情呢?她走了,我便心安。” “你使得好计谋,诓骗我们帮了玲珑,可也害苦了段云。你……”我念头一转,“说起段云,你当年来教坊司为她赎身,赵霄除了给你百两黄金,可还有其他物品?” 我见袁豹半天不答,道:“你老实说了,我才帮你破开符咒,你仔细想清楚!” “我在想,方小姐,让我想想……” “有,有一份官文,是准许这个教坊司女子脱籍从良的文书。还有一条名贵珍珠长链,颗颗浑圆透白,都是上好的南海珍珠……” 我打断道:“还有呢?没看到过剑穗么?白色的,大概一拃半这么长。” “剑穗?白色的?”袁豹有些迷糊,“哦,我以为那是个什么绳结,挂坠儿。” “真的?!剑穗是赵霄交于你,那他有没有嘱咐过你什么?” 袁豹还未答,猛然出现一只惨白的手将我手中的罗盘迅速夺走。 “我来告诉你,我让他把信物交给段云,这等蠢物却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死有余辜,死不足惜!” 赵霄随即嘴唇翕动,念出咒语,罗盘内便应声响起袁豹的哀嚎嘶吼。 袁豹受刑之余,仍高声讽刺道:“姓赵的,你越是恨我折磨我,越叫我看清一件事——原来你爱慕那教坊司的女人到这般地步。记住,你心爱的女人是因我坠楼殉情不成,再被我活活烧死,哈哈,真……真痛快,这是老天赏你翻脸无情的报应!来吧,使出你看家本事来折磨我,教我看看你心里到底有多痛!” 赵霄满头虚汗,脚步虚浮,显然身体根本没能完全恢复,忍不住退了几步,靠在墙边闭眼休息。 我正要开口,王礼就抱着一口巨大的木箱子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那口箱子我认识,上面标注的年份是十三年前,我曾在地下金库见过,也打开过。 “赵大人,您要的东西找到了。” 他刚一脚跨进来,才看到我与赵霄都在房内,赶忙又缩回去,勉强稳住平衡,解释道:“要不我……等会儿再来。” 我走过去拦住王礼,箱子一开,伸手一掏,拿出剑穗。它已微微发黄,甚至被火烧去了大半流苏。所以那晚在夜明珠照耀下,我没想到这居然会是一个剑穗。 段云曾系在剑柄上的剑穗,画像上的剑穗,段云赠给贾辛的剑穗。 我将其递给赵霄,他盯了许久,才慢慢伸手去接。这一次,换成我趁其不备,抢过他手上的罗盘,转身撕破黄符,将罗盘掷地摔碎。 袁豹和玲珑一样,真正解脱了,魂魄重归于天地,亿万斯年之后,或许会重新修为人。 王礼见状,溜之大吉。而赵霄瞪着我,语气中带有几分薄怒,但更多是木已成舟的无可奈何。 “可惜,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他。赵姬本就不爱他,与我无关。他费十三年去建一座缀满明珠的金屋,我知道,不过是因为赵姬一句‘他日作妇,愿如阿娇,被金屋贮之’。怎知这个蠢物是真的听不懂。” “难怪赵姬贴上我父亲。她看上的金屋原来是方府这座大宅子。”我苦笑。 见赵霄把剑穗收入怀中,我继续问道:“你当着我的面,把其他女人的东西当做宝贝似的,就不怕我回去向我爹告状?” 他闻言皱了皱眉,脱口而出:“他当然知道……”刚说一半,自知失言,立刻住嘴。 我说:“那我们有话直说,你……你没想过要娶我?” 赵霄大笑起来:“他怎么可能会让我娶你,怎么可能!容我想想,哦,你该不会是把赵姬的疯话当真了吧?” 我同样忍不住发笑:“好呀,好呀,原来是一个误会,好一个天大的误会。” 我退后两步,向他肃然道:“你不想娶,我不肯嫁,这就好办了。与你做个交易如何?我可以带你去见段云,记住,只有你一个人。但要答应我两个条件,一是让雀儿魂魄合体,二是护送我过明珠河。也不许你再追究其他人的罪责。” 桃花皮 第20节 “方小姐,你和你爹一样,都很会做生意,知道么?”他说道,“其他人的罪责,谁?指那道士还是丫鬟?我放走你,总不能让我空手回去,如何给你爹一个交代呢?” “赵霄,少拿他们威胁我。有一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我现在说与你听。” 我指了指门外夜色,天空中星光璀璨,皎月如钩。 “过了今晚,段云就要将自己炼度为招魂幡,湮灭于世。”我故意夸大情况,只为让赵霄急中失策。 “她干什么这么做?” “因为贾辛咯。”我看见赵霄的眼瞳陡然放大,“你手上的剑穗不就是贾辛之物么。你应该知道他早被人害死了吧?前几天出现在客栈,救走吴空的怪物就是贾辛,变成僵尸的贾辛。” “他变成僵尸……那和段云有什么关系?等等,不会的,不会的。” “你既然懂道术,该知道招魂幡的用途——以命换命,一人生,则一人死。她正要用自己的魂飞魄散换贾辛的轮回。” 赵霄似乎还沉浸在不可置信之中,我便继续施压:“你还在这儿犹豫不决?那厢说不定已经准备好炼度仪式,一旦启动,到时候可没有回头路可走。” 说完,我转身跨出门槛便走,被赵霄厉声喝住——“别走!” “方烟,我知道了。我马上安排,不,我现在就去……去把雀儿的离魂咒解开。很快的。然后你立刻带我去找段云,就我们两个人。” 我回头看他,颔首道:“好。” 他靠墙渐渐滑倒在地,想喊人无法发声,身体发软,并不十分有气力的样子。我从懂事起认识他,第一次见到他眼神如此慌乱。 我去扶起他,说道:“你这副样子,届时我想走,恐怕你也拦不住。” 他不说话。我将他扶至床边。 我继续说道:“你知道段云多恨你吧?贾辛就算不是你杀的,看样子也和你脱不了干系。你去见段云,有没有想过,可能会凶多吉少,有去无回?” 他躺倒在床,双手抱头,闭目不语,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头疼的怪病又发作了。 我走出房外,站在客栈天井中,朝大桃山某处看去,前几日,段云才带我躲在那里偷看客栈里的情况。未曾想到,星移物换,我又深陷局中。 今日下山,我原本计划用袁豹留下的认罪书要挟赵霄,换得自由。纵使此计不成,被捉回到方府,将赵霄迷恋舞姬一事告知父亲,借此抗婚,既能不嫁,再寻时机脱身。 可是事情并不如我所想,一步一步,命运再度将我带到段云和小道士面前。 夜风拂过,吹散萦绕不绝的血腥味。抬头仰望,空中飘来层层叠叠羽翼般的薄云,遮月蔽空。与天象相称,我心中疑窦丛生,又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杀死贾辛的真凶是谁?赵霄为什么会知道信物是剑穗?段云明明没见过赵霄,何时令他情根深种? “王、权、富、贵”等级森然,只听过“富”来攀“权”,没见过“权”来就“富”。赵霄既然不打算娶我来攫取方家财产,他为何听令于我父亲?我爹是不是有他把柄?我爹在威胁他? 如果赵霄放过小道士是因为认出他师从玄妙观,那他的道术也是出自玄妙观?赵霄到底是谁?他的怪病为何从我离家之后突然出现? 桃花坞啊,桃花坞。生养我母亲之所在,困住段云之所在,害死贾辛之所在,是同一片土地。从十三年前教坊司大火开始,不,或许更早,就死死笼罩着厄运与不详气息。 来到桃花坞的第二十四日,我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也许一切的不详会在今晚了结。 第34章 人面桃花(上) 隔了半个时辰,赵霄悠悠转醒,立即应诺去西厢房为雀儿解除离魂咒。 雀儿的母亲徐巧娘身穿素缟麻衣,先是把体弱的徐阿婆劝回房休息后,便与我一道在门外静静等待。或许因为看到赵霄这回如此积极,巧娘心中大石落地,反倒不急不躁,还对我施礼道谢。 “方姑娘,谢谢你……” 她大概四十出头,身材壮实,方脸高颧,长发盘于脑后,十分干练。一双杏眼大而有神,与雀儿极为相似。因年岁增长,眼尾处生了三两条淡淡细纹,反而平添柔和。 恍惚间,我以为看到自己的母亲回来了。明明她们两个长得完全不相像啊。 我连忙扶起她,感慨道:“我娘要是还活着……也会像巧娘对雀儿一样对我么?” “你不知道夫人多么疼惜小姐。”她伸手似乎想要摸我的脸,可到半途想起什么,忽然变得不好意思而收回手,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臂膀,“她那时候成天把你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来,总是说‘烟烟,烟烟,真好……’,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好久没听过有人叫我烟烟了。”我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巧娘,你再叫一次好不好?” 我怕她不肯,猛地双手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就像小时候和母亲撒娇时一样,“你不说,我就不放手,巧娘……巧……娘!” 徐巧娘既惶恐又慌张,但还是学着我母亲的口吻一面哄着我,一面拍我的背:“烟烟乖啊,烟烟乖咯。” 过了好一会儿,我擦干眼角,才放开巧娘的怀抱,说道:“我听娘亲说过,她怀我时只有你在身边帮她。要不是你肯接济她,可能世上就没有我了。” 巧娘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我只好继续说道:“巧娘,其实我知道娘亲当年未婚有孕,为乡邻不齿,又因为执意生下我,遭宗家抛弃。娘族任氏才搬离桃花坞,留下我母亲一个人自生自灭。” 巧娘讶然:“方老爷严令禁止任何人在府内谈及旧事,哪怕是无意中一句多嘴,都要重重受罚。小姐,你从哪里听来这些?” “母亲还在世时,当然无人敢在我面前嚼舌根。可自她去世,方咎不仅转头另娶,还将她身边最亲近的侍女仆从都赶走。府里的人个个精明势力,跟红顶白,你也不在,谁还真心顾我?” 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巧娘,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你可知道我的生身父亲是谁?或者记得他长什么样儿?” 巧娘先是一愣,继而摇头,语气诚恳:“小姐,我并非故意瞒你,别说生下你之后,夫人未曾透露过半点口风。就是十七年前,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她那时明明是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即使出行也必定有一大堆人随行伺候着,怎么突然就……就……别说这个男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就是高矮胖瘦,恐怕除了夫人自己,再无人知晓。” 我低下头,心口涌起一阵难过,关于我身世的最后一点线索,终于还是断了。 巧娘见状,有意调解安慰道:“小姐,有些事情恐怕你不知道。那几年,方老爷对夫人的情谊是千真万确,有目共睹的。他迎娶夫人时,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想来是有意叫全州晓得他有多在乎夫人,谁也不能轻慢她。老爷对小姐你,至少我看得出来,是当亲生女儿一般。夫人身子不好,我亲耳听到他说有烟烟已足够,不必忧虑生养。” “后来夫人重病卧床,老爷夜夜亲自看护,整个人瘦了、老了一圈。任谁看了他那副样子,都会感慨,面对心爱之人无能为力时也不过如此。”巧娘拍了拍我的手,“他将我们这批老人赶走,虽是迁怒我们没有照顾好夫人,里头也有几分是不愿见到我们时,再度想到夫人罢了。小姐,你如今都知道了,就不要再和老爷置气了。” “那他为何连头七都熬不过,就把赵姬娶进家门?”我想起他如今衣不解带在照顾的女人早已从母亲换做赵姬,嫌恶之情如巨浪翻涌,不禁嚷道,“什么情意 深重,人啊,变脸快如变天……” 哪知还没说完,忽然一阵怪风从房间里吹来,同时伴随一句细弱蚊蚋的叫声——“小姐啊……” 巧娘见我神色有异,似乎有所察觉,不安问道:“你怎么了,烟……方小姐?”她瞧了瞧雀儿所在的房间,焦急道:“赵大人进去时间不短了,还没有好吗?” 我本欲敲门问询,又担心惊扰里面的仪式,于是将右耳紧紧贴在门缝之上。没有听见任何念咒声,反而捕捉到一下轻微的“扑通”撞击声。 “赵霄!赵霄!”我开始拍门,“里面怎么了?” 喊了两回,仍是不见赵霄回应,我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赵霄倒在地上呻吟不止,两眼翻白,身抖如筛。此刻顾不上他,我一脚跨过发病的赵霄,连忙去看床上的雀儿。 “她的脸比之前红润了不少,是不是,小姐?” 巧娘自然随我其后冲至床边,先摸摸雀儿脉搏,接着是额头,再把头靠她左胸听心跳,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雀儿的心跳,啊呀,砰砰地响得不得了!你也来听听看。” 看到布衾之中的雀儿呼吸平稳,两颊如桃花粉红,我这才长舒一口气,留下巧娘陪床看护,出门喊来王礼把赵霄抬回东厢房。 等王礼把赵霄安置好,我招手让他过来,掏出怀中的符纸,说道:“这些是镇尸符,烧成灰与煮熟的糯米饭拌匀,敷在伤口上可以治尸毒。” 然而他只是一脸恭顺地听着,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我只好补充道:“上次僵尸在客栈攻击你们,我猜肯定有人流血受伤,若不及时医治可就麻烦了,你还不拿去?” 王礼听完,道了一声谢,才把符纸收入袖中,十分谨慎地问我:“不知道小姐这次有什么吩咐呢?” “什么‘什么吩咐’?”我笑道,“对我来说,今夜这些符纸都派不上用场,所以顺手赠你,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哦对了,还有我包袱里的金银珠钗,若我直接给巧娘,她肯定不要。请你在今晚过后,代我转交。” 王礼愣了一瞬,低声道:“方小姐心怀怜悯,慈悲仁厚,今夜一定能够万事顺意。” 我见他快步离开,心里却在琢磨:怜悯?慈悲?我方烟?只不过是偶一为之,顺水推舟发发善心而已……等等,我这样也算是帮到别人了?还是不求回报的那种? 小道士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我赶紧拼命摇头,我和他不同,我才不是滥好人。 “方烟……”赵霄在房间里扯起嗓子嘶吼。 我回去看见赵霄明明十分虚弱了,仍是执着道:“带我去找她。” “雀儿的离魂咒真的解除了么,为什么她还没醒?”我反问道。 赵霄强撑起身子坐在床边,开始解释:“我刚才的确如约在为雀儿施法破除离魂咒,可是就在最后关头,我突然……浑身疼痛无比,好像要被撕成两半。如今我没有必要骗你,那个丫头,也许会醒,也许永远不会醒来,全凭天意。” 事已至此。 “时候不早了,方烟,快点带我去见段云。” 纠缠无用。 我没有回答,而是拿起挂在床头,一把剑刃扭曲,且锈迹斑斑的长铁剑。我认出这是段云的长剑,上回刺杀赵霄反被他两指折弯,现在失去了魂力加持,显出了原形。我抚摸到剑柄处有一个细孔,就是这里曾经挂过一枚白色的剑穗。 我一边学段云,笨拙地将手中剑转出一个剑花,一边问道:“你今晚头疼很频繁啊。” 赵霄点头。 “第一次出现头疼是在十二天前,对么?” 他再次点头,奇道:“方小姐冰雪聪明,恐怕已经找到我头疼的原因了?” “我知晓你头疼的原因,但不知道你头疼的本源。这个本源只有你自己清楚,我还不清楚。” 赵霄的脸色变了。 我把剑尖抵在赵霄的喉间,但并不用力。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就带你去找她。” “快问。” “你找回段云之后能如何呢?段云和贾辛痴心如此,死后也不过相守数日,何况现在的你和段云,终究人鬼殊途,又能怎样?” “我要带她走。”赵霄红了眼眶,“我没有下辈子可以等,方小姐。哪怕不择手段,逆天而行,我都不能让她……” 他低下头,似乎在强忍一种我看不到的痛苦,说道:“让她为贾辛魂飞魄散。我不准许。我答应过,要带她离开桃花坞。” 这最后一句,同样勾起我的一些往事。 真奇怪,段云也好,我母亲也好,为什么非要在桃花坞苦等某个男人把她们救走。诶,此前的我是不是也在……算了,我不会再等了。 我把剑收在身后,开玩笑道:“你也答应过我,事成之后,送我渡过明珠河的,可别忘了。也别死了啊。” 第35章 人面桃花(下) 教坊司的废墟残骸蛰伏在夜里,如同一只半睡半醒的黑猫。偶尔亮出一线绿莹莹的瞳色,杀意凛然。夜风中夹杂着似有似无的怪声,像极了野兽为示威而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低吼,我知道那不是小猫咪的呼噜,是贾辛。 僵尸贾辛。 不过一瞬,段云已站在我面前。 她看了看我挂在树枝上的护身符,转头问我:“方小姐今日不辞而别,吴道长很伤心,他笃定你不会再回来了。现在你又把我喊过来,想必有一些话要交代?” 我只问道:“段云,贾辛今晚的招魂失败了,是不是?” 段云片刻失神,低头道:“不错。我们把科仪地点从山神庙换到教坊司,还是不行。” 我说道:“贾辛的招魂恐怕不会成功,你和小道士都是白费力气罢了。” 桃花皮 第21节 段云皱起眉头:“听这话,你知道缘由?” 我点点头:“我心中猜想已有了七七八八,还差最后一个答案。段云,你还记得当年构陷你祖父,害得你没入教坊司的仇人是谁吗?” 她更加疑惑瞧着我,仿佛在说这件事怎么会和贾辛有关联? “我问你,他是不是姓童?快些回答我!”我急道,“他马上就要到了。” “好像是叫童远,对,是姓童。” “果然,能替你翻案的人只有他了。因为赵……” 我还没说完,赵霄从我身后走出。 段云连忙后撤,右手一挥,我腰间的长剑不由自主脱鞘而出,飞到她的手心里。原本锈迹斑斑的铁剑,由她魂力镀上一层淡淡紫气,瞬间变得锋利。 “因为我要带你走。” 她看了看赵霄,又看了一眼我,眼神十分戒备。 “等等,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俩人但凡能好好说清楚,十三年前也不至于阴差阳错酿成人间惨剧。 “因为赵霄身体里就是贾辛的魂儿。你们一招魂,赵霄就头疼。赵霄只要活着,贾辛怎么可能招来魂?” 段云完完全全呆住。 赵霄一直盯着段云,段云却看向我。 “你别这么看我啊。其实我也是猜的,高中探花的人是真赵霄,途中却被贾辛顶替——把整个皮囊都调换的那种顶替,看起来有点像话本里的‘画皮鬼’,是这么回事吧?”我冲赵霄摆手,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但其实真赵霄已经死了。” 眼前的赵霄根本不理我,我只好继续说自己的猜想。 “换魂之后的假赵霄一直不回桃花坞,也认不得赵姬和袁豹。他当上刑部侍郎之后,扳倒童氏,为段家翻案,终于拿到许你恢复良籍的官文。但他不知道是谨慎,还是出于何种原因,没有亲自出面为你赎身,吩咐袁豹带上你们的定情信物剑穗代办此事,结果……落得人财两失。” 赵霄紧紧盯住段云,神色不安道:“你肯定知道我是谁,你知道的。” “可我还是那句话,不管怎么说,你们俩如今是人鬼殊途,段云能保持魂魄不散,就这么一直不投胎跟着你?” 赵霄丝毫不念及我带他来见段云的功劳,恶狠狠瞪我道:“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操心。” 又听他转头对段云碎碎念道:“段云,我施了禁术,也失去了转世投胎的机会,我已经没有下辈子可以等,你跟我走吧,我只求这一世就好……” 袁豹和玲珑两个人说话的神态似乎与我眼前的两个人重叠在一起。我摇摇头,不对啊,袁豹和玲珑虽然也是一人一鬼,然而他们之间并无真情,怎么能和贾辛段云相比? 不过我很好奇赵霄说的“自有办法”是指什么,不会也是杀人取心喂段云吃吧。我一边想着,一边独自朝教坊司里走去,特意避开这对苦命鸳鸯久别重逢,互诉衷肠的一刻。 我一只脚刚踏入教坊司大堂还没站稳,就看到门后阴影处显出一个人影。直到来人走进有月光的亮处,我才看清楚是小道士。 我笑嘻嘻说道:“赵霄不会再来抓我们了。快夸我 ,我可是一个人办成这件事。” 小道士疲容满面,还是对我笑了一下,吹亮火折子里的火,引我进入教坊司。两人越向里走,贾辛的嘶吼声越清晰,直到看见七横八竖倒在地上的法器,和被五花大绑捆在棺材板上的僵尸贾辛。 借助微弱火光,我看到贾辛的整颗眼球都染上暗红色,尖牙硬甲与怪物无异。趁此机会,我把贾辛和赵霄换魂一事向小道士简扼说明,顺带问他:“既然贾辛的魂儿都在赵霄肉体中,为什么贾辛还会认得段云?” 小道士沉吟一会儿,答道:“可能是三魂七魄没有全部交换,有一到两魄仍残留在原主体内,所以贾辛因肉身阴气极重而尸变。吴名师兄当初肯定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你曾说过赵霄此人阴鸷固执,无情冷漠,这也是七魄不全的表现。” “据说七魄掌管人的喜、怒、哀、惧、爱、恶、欲。我猜他的爱之一魄,对世间万物的善念爱意,全留在贾辛这里了。”我越发觉得正在挣扎的僵尸贾辛不仅不吓人,还有几分惹人怜爱,“贾辛贾辛,明明他才是真心。对了,小道士,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唔?我们……”小道士愣了一下。 我指向贾辛,解释道:“我是说真魂儿就在外头,犯不上招魂了,那他呢,要怎么处置?” “是啊,他怎么办。”小道士好似在自言自语。 小道士长叹一声,愁眉苦脸道:“有两种方法。要么我把赵霄和贾辛的体内的三魂七魄一起超度,但是外头那个假赵霄大概是不会乐意的。要么是把僵尸贾辛这一魄取出来,阻止他继续尸变。但我不擅长对付僵尸,只能回饮虚山找我师父帮忙,哎呀。” 一不留神,他将火折子落在地上。唯一的光源熄灭了,周围一切是纯粹的黑与暗。 我低低叫了一声,站在原地不敢动。那火折子似乎滚远了,小道士蹲在地上摸了半天没有找到。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我联想到不久前的那天晚上,也许有些事情是该说清楚了。 “小道士,我有一件事情要说。”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小道士回:“你说吧。” “赵霄答应明天会送我过明珠河,你不用担心我了。” “哦……是吗?”小道士还在地上找,“奇怪,跑哪儿去了。” 我决定好好坦白:“其实我根本是一个很自私,只关心自己的人,小道士,我曾经迫切需要有一个人能带我离开家,做到这件事的人,我以为自己定会心甘情愿嫁给他,爱慕他。可是,我……” 小道士突然打断我:“找到了!” 我听见他吹火折子的声音:“奇怪呀,怎么会点不着。” 我低声道:“对不起,小道士。也许你早就看破了,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利用你。” 小道士并没有答话。从黑夜中隐约可见的轮廓来看,他心无旁骛地在钻研手中的火折子。 教坊司周遭忽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一股刺鼻的味道顿时弥漫开。 我刚吸了吸鼻子,就听见小道士慌道:“火油,是火油!快走!” 还是晚了,火舌正雄赳赳地盘踞在枯朽的门梁上。小道士扯下道袍的一截袖子,撕成两块,示意我和他一样捂住口鼻。 浓烟四溢,火光灼热。十三年前被大火烧毁过一次的教坊司,这次还能撑多久。 我听见外面是赵霄发疯一般地吼叫。 “看我!我不许你再爱那个肮脏的怪物。听到没有,我叫你看着我!” 第36章 真与假 浓烟迷眼、呛鼻、刺喉。教坊司主楼的木头因火烧不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不知道还能撑住几时。 小道士拉着我急急朝一楼南墙上裂开的豁洞靠近。那豁洞很大,平时我们完全可以猫着腰走出去。只是此时,豁洞更像一个火兽的血盆大口。 “别害怕,双手挡住脸,一口气冲出去。”小道士贴近我的耳朵说道,“跑远一点,然后立刻在地上打滚。”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小道士一把将我推出去,灼热滚烫的火舌近在咫尺,我本能地举手护住脸,眼一闭,飞快跑出去。因为害怕,我手忙脚乱向前冲,根本不敢停下,直到听见有人喊——“快趴下,快!” 经此提醒,我才想起小道士的吩咐,于是立刻倒地翻滚,同时感到背部和腿部正在被什么东西大力地拍打。因拍打激起的泥土和青草味,连同头发丝被烧焦的怪味儿齐齐涌入鼻腔。 “好了,方小姐,火灭了。” 我翻过身子,缓缓睁眼,看清楚方才救火的人居然是王礼。 “小道士呢?” 王礼闻言赶紧举目四望,过了会儿,才用手指向某处,欣喜道:“他在那边呢。” 我赶紧坐起身子,向小道士挥手致意,发现自己就凭着一口气,从教坊司出来后拼命跑了老远,所以将小道士甩在后面。 “王礼不知道方小姐也在教坊司里面,差点害了小姐,真是该死。”王礼愧疚不已,就差下跪磕头,被我拦住。 “赵霄出尔反尔,居然叫你们纵火杀我?” “不是不是。”王礼连忙摆手,“你一离开客栈,赵大人就叫我们带上火油跟上,伺机埋伏在周围,看他手势行动,今晚一定要将怪物扑杀。” “他要杀贾辛?” 他……要杀死自己? 灰头土脸的小道士走到我身边,我伸手拉住他裤脚,喊道:“贾辛,贾辛还在里面!” 恰在此时,原本就摇摇欲坠,十三年前烧的只剩空壳的教坊司在火海中轰然坍塌,无形热浪不由得让所有人脸颊发烫。 贾辛的声声哀嚎划破长空,以极其惨烈的方式刺痛每个人的耳膜。 “抱歉,方小姐。”说完,王礼带领着手下,在完成了赵霄的任务之后默默退场。 双脚情不自禁向燃烧中的教坊司走去,小道士想拦我却没有拦住,只好跟在一旁。火光照如白夜。走近后我们看见,教坊司主楼前的废墟中还伫立着两个身影——段云和赵霄。 “贾辛!贾辛!”段云紧盯着火海,目眦尽裂,血泪如注。这是她的叫声,亦像是她的哭声。 “我让你看着我……段云,你明明知道我才是你在等的人。”赵霄浑身上下尽是剑伤,因气息不稳而说话断断续续,“不用再管那个怪物了,以后我来陪着你。” 偏偏,段云头也不转,仍专心看着教坊司,当赵霄完全不存在似的。 “贾辛!贾辛!” 段云忽然笑了,那笑容即使出现在一张满是血泪的脸上也是如此美丽,甚至更为震撼。 我顺着段云的目光在火海中仔细辨认,似乎真的有一个隐约的黑影在动。 是的,在动,在跳,就和贾辛一样。 我也开始喊:“贾辛,贾辛!” 黑影越来越近,我们看得越来越清楚。贾辛早就没有人样了,他本来是个僵尸,现在更惨,五官几乎溶成一团,一颗脑袋如今像个苦瓜一样疙疙瘩瘩,左脚和右手不知是被横梁砸断还是烧断了,好似一根歪曲烧黑的木杆。但他一声没吭。 段云伸出右手,好像在等对方牵起,温柔地低语:“贾辛,贾辛。” 赵霄忽然冲到我们所有人前面,顶着热浪,对即将跳出火海的幸存者大喊着:“你敢回来,我就杀了段云!” 他转过身,右手摸着胸口,厉声道:“段云,当年大火发生之后,我马上赶到教坊司,从数百尸首中千辛万苦找到你的尸骨,只为施展招魂术,留你在人间陪我。可惜,每次招魂结束,你都没有出现过。自那天起,我就把你的骨灰炼制成香囊带在身上,就在这里。” “贾辛,你要是敢再动一步,我立刻将骨灰扬撒,让段云永世不得投胎。” 火海中的黑影似乎有所感知,立刻不再向前跳,缓缓抬起仅剩的一只手,上下轻轻摆动。这是他和段云之间特有的动作,意思是——段云,你不要难过,我帮你擦干眼泪。 火舌借力晚风,重新将那可怜人一口吞下,再细细咀嚼。 明明就只差那么一步了。 段云剑指赵霄,瞪目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大不了我与你同归于尽。” “你肯看我一眼了吗?”赵霄的气势顿时弱了,他忙道,“段云,我是在帮你。你从一开始就认错人,你不该爱他,知道吗?真正爱你的人是我,你在等的人也是我啊。” “我在等的人是贾辛,爱我的人也是贾辛,他就在那边。你不是他。” 赵霄沉默不语,过了半晌,道:“那我……是谁?” “我不知道。” 赵霄低下头,像个渴望吃糖,却始终没有得到一颗糖吃的小孩一样,几乎要哭出来。那头贾辛还在火海中挣扎,却依然不敢前进一步。 段云无畏大火,最终选择向贾辛走去。我刚想开口,被身旁的小道士拉住,示意我不要多事。 赵霄 先是张开双臂,接着右手指左胸,笑道:“你不是说要同归于尽吗?朝这里来一剑啊。否则,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段云原本背对赵霄,此刻翻身跃起,一剑刺向赵霄的左胸。 桃花皮 第22节 赵霄被刺中时有一瞬间对段云的决绝和毫不犹豫流露出的惊讶,但身体马上有所反应,于是弹剑荡开,双脚止不住地后撤,最终还是因虚弱跌坐在地。所谓的骨灰香囊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从他怀里掉出一个中间裂开的白色剑穗。 此时赵霄无力自救,段云挥剑还要赶尽杀绝。我推开小道士,飞身扑在赵霄身前。 “方烟!” 剑刃适时停住。 “不要,段云,你会后……” 赵霄五指紧紧扼住我的喉咙,令我无法将这句话继续说完。我看见小道士的脸很臭,很凶。 “我又不想死了,段云。”赵霄仿佛一下子变回了我曾经最熟悉的那个赵霄,阴狠狡狯,不近人情,“你们敢靠近我,我会一把掐死方烟,退后,退后。” 等段云和小道士和我们拉开一段距离后,赵霄飞出一张符打中段云,后者应声而倒,同时拉着我向夜色昏暗处逃去。 “快去救段云,去救贾辛吧。后会无期!” 赵霄的手很冰,实际上他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抓住我。 我知道只要轻轻一甩,就可以挣脱。可是我没有挣脱。 因为我知道赵霄就快要死了。因为刚才那一剑,的确伤了他的心。 第37章 画皮之下 刚开始,是赵霄挟持我逃跑,跑着跑着,变成了我硬拖着赵霄在走。终于,在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后,再也不肯向前走半步。他走不动了。 不远处传来潺潺水声,我知道已经来到明珠河附近。我向赵霄苦笑道:“你还说要送我过河,结果还是食言了。” 赵霄躺在地上,上身半依在桃树根旁边,脸色苍白,一直捂着心口,鲜血止不住地淌出来。如果再不疗伤,我猜他很可能活不了了。 可是,就算我把他送回元宝客栈,他就能活下去吗?我隐隐约约觉得,在他敏锐地推断出段云真正的死因之后,原本支撑这具腐朽多年的皮囊继续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最后一根主梁已经倒了。 “你可以把我丢入河里,再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好了。”赵霄好像在笑,可是比哭还难看,“你怎么能说我食言?我把命都交出来啦,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蹲在赵霄面前,好奇道:“谁让你要害死赵霄呢?如果不是当初你自己贪图捷径,谋取赵霄的探花身份,段云可能不会因误会坠楼,教坊司、桃花坞不会死那么多人。她今天不至于如此恨你……” 赵霄点头:“有理,好有理。我问问方姑娘,你为什么一定要我送你过河,自己过不去吗?” 我皱起眉头:“对啊,我个头小,又不会游水,所以才要你背我过河。” “桃花坞那么多农户,你只要肯花几个钱,难道找不到一个高大壮实的庄稼汉背你过河?你早早地牵走了我在客栈里的枣红骏马,为什么不选择骑马过河?你明明数十日之前就抵达桃花坞,哪怕绕路而行,此刻早就离开了桃花坞,为什么非要等我送你过河?” “我又不是为了等你才留在桃花坞,我是在等小道士!”我刚说完,看见赵霄脸上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刻解释道,“是是是,我知道,明珠河没什么道理能拦住我,是我一直在找借口,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一个人去开州。可我到底没有伤过一个人,没害过人!” 赵霄冷冷且不屑地看着我,反叫我火气更大了:“你干嘛瞪我!我和段云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以为她就不想靠自己离开教坊司?你以为她没有试着逃走过?可她逃得了吗?这是一座把她吃干抹净都没人管的铁笼子!她等了你三年,如果不是毫无希望,她怎么会自我了断?” 赵霄咳嗽了几声,带着怒意低吼,鲜血从喉咙中涌出:“对,她走不了,段家是戴罪之族,所以她需要我,需要一个贾辛科举高中,为她翻案,带她离开。可是贾辛永远没办法做到,所以贾辛该死,罪该万死!” 我愣了好一会儿,问道:“她不知道这些吗?” 过了半晌,赵霄抹去嘴边的血迹,抬头看我,说道:“那天早上一睁眼,她还在我的怀里熟睡,我想等她醒来,告诉她我的身世——和她一样,我也经历过在人来人往的市集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插草贱卖的日子,体验过由一个曾经衣食无忧的少爷贬为奴隶的生活,只是后来,我逃走了,四处流浪,卖画为生。所以我才会那么……理解她,爱惜她,因为我和她是同病相怜,是……” 赵霄的眼神转向别处,嘴角微微一扯,细声道:“可她好久都没有醒,睡得真熟。我蹑手蹑脚起床去倒水喝,看到了桌上的百宝箱。那么小一个木盒,你知道么,她用半辈子清白换来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头了,所以那一刻我脑子空白,呆住了。恰好,段云也醒了。她走过来抱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参加科举,带她离开教坊司。而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见赵霄捂住心口的右手缓缓滑落,胸口的衣服已是一大片鲜红。我连忙过去按住他的伤口,有些难过道:“你不知道段云有多愧疚,她好后悔让你去赶考的。” “后悔?她也会后悔?”赵霄摇摇头,“你不知她是多犟一个人。就像今晚,她不愿承认我是贾辛,宁肯和我一起死。” “段云她只是不知道,或者她……说到底根本接受不了——她心目中的英雄贾辛突然变成杀人魔头赵霄。”我叹气,“我理解,很理解。” 赵霄哂笑道:“英雄?为什么女人总是期待她爱上的是一位绝世英雄,期待他完美无瑕,期待他应有尽有,无所不能。” “因为……本来如此?”我一下子结巴了,“如果一个男人肯牺牲许多来救一个女人,女人就会感激……然后嫁给这个男人,不是吗?对……如果他可以带女人脱离险境,女人为什么不爱他?一定会爱吗?等等,我,我说糊涂了……”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在安慰自己,说服自己:“没错,女人应该爱上英雄,期待嫁给一个英雄。” “小姑娘,你会后悔的,早晚有这么一天。”赵霄看起来费好大劲才抬起手,轻轻拍我的脸,在被他的手触及的瞬间,仿佛被寒冰烫了一下,吓得我浑身一凛。 “什么意思?” “你和那个姓吴的道士。”赵霄闭目凝神,轻声说道,“嘿嘿,我知道你挡那一剑,其实是害怕连累他。我一死,你自有方咎做靠山,他可成了倒霉替罪羊。” “不,不,我既知道你的身份,怎么忍心看段云真的杀你。”我连忙否认。 可不管我如何否认,赵霄仍自顾自说道:“看看我和段云的下场,就是你和他的下场,你还不明白?” 我大声驳斥,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不可能,我和小道士绝对不会变成这样。我过我的明珠河,他回他的饮虚山,我不要他陪我一起走了,我可以自己去开州……我们俩一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赵霄正笑着,忽然呕出一大口血,咳嗽不止。我抓起他的手,慌道:“你,赵……贾辛,不如我们现在去找段云说清楚,好不好?” “不要,方烟,你不用和段云说这些。这个女人惯会装可怜,她说恨我,让她去恨吧,难道我不是也搭进去自己一辈子么?用了换魂术的人是投不了胎的,我连下辈子也赔上了。她不肯跟我走,还说不认得我,简直……简直是罪大恶极的……一个女人,是不是?”赵霄的眼睛亮晶晶的,水润润的,“哎,她不是喜欢那个怪物么,可那个怪物就是贾辛,是我啊。她还是喜欢我的,为了我魂飞魄散都可以……诶?不对,是我杀了贾辛,那我是谁啊……” 赵霄开始说起胡话,眼神游离不定,仿佛随时要睡着。 我忍住眼泪,沾满鲜血的手用力拍打赵霄的脸,带着哭腔说道:“你就是你自己……不管你的名字,不管这副皮囊,不要死。死在她手里,你就太亏了。我好心救你,不要让我做无用功!” 也许是拍打起了效果,赵霄猛地张开眼睛,清醒了许多:“你说的对,我不能死在她手里。” 紧接着,他用颤抖双手在身上慢慢摸索,终于找到那枚曾经被当做定情信物,而今被鲜血浸透的剑穗,十分郑重交到我手上,又示意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他做最后的嘱咐。 “……最后一次,让她自己选。” 事成定局,木已成舟,我只能点头答应。 交代完后事的赵霄一脸平和, 身体以一种放松的姿态平躺在地上,口中默默念咒,但呼气的时候更多,吸气的时候少。我记得小道士说过,临死之人往往躯体内虚,留不住阳气,所以出气较进气更多。 是的,他就要死了。 我心中还有许多不解,可来不及去问,也来不及知道了。直到天微微亮,直到鸟鸣声声,直到满脸怒容的小道士和面无表情的段云都来到我身边。 “方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杀了那么多人,你还要冒险救他?” 我不理会小道士的唠叨,而是转向段云,问道:“段小姐,他……已经死了,而且把自己剩余的魂魄都留在剑穗之中。如今,只要和僵尸体内的残留的爱魄合一,就是完整的命魂与七魄。大道至简,阴阳相衡,它们也只能让一个人得到投胎的机会。他让我问你,你要赵霄,还是贾辛?” 段云毫不犹豫正要开口,被我急忙打断:“你要慎重!” “如果你选他,我就可以把他的临终之言告诉你了。” 段云十分平静地摇头,说道:“让那个被他杀死的赵霄去投胎吧。无辜的人不应该被我们牵连。” “所以,你明知他就是真正的贾辛。”我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祈求,“他只是想要你选他一次,承认他一次。他根本没机会没可能投胎的。而且你,你就不想知道他最后要对你说的话吗?” 段云低下头,很快又抬起,对我说道:“方姑娘,你觉得还重要吗?” 第38章 饮虚山 段云忽然警觉转头:“谁在那里?” 我和小道士才看到一丛树杈后面显出半个人影,正探头探脑偷听我们说话。 “我……我,看见赵大人的枣红马朝这边跑,就追上来看看。” 来人是王礼,他赶紧将手中缰绳一拉,背后立刻响起马儿不满的嘶嚎声。似乎在证明,他可并没有说谎。 我招手让王礼过来,他走了两步,马上看见地上面如纸白的赵霄,显然是凶多吉少,再不敢走近。 “他死了。”我直白说道,“是自杀。” 王礼点头诺诺,不敢多嘴。 我从袖中掏出一方白色手帕,抖开来,上面赫然一个巨大的血掌印,那是我趁赵霄咽气前,抓住他手按下的。如今血迹干涸,如铁锈之色。不知道为什么小道士看见手帕时,愤愤然地乜了我一眼。 我没空理会小道士,对王礼说道:“正好你来了,我也不用多跑一趟去寻你,这是赵霄的绝命书,你看看。” 王礼慌忙接过手帕,还没拿稳,又被我唬得浑身一震:“你说说看,上面写了什么?” 王礼捧着无字之帕,手仍在微微颤栗,脑子却机灵,眼珠子一转,飞快答道:“他说到桃花坞之后,无意查出十三年前教坊司纵火真凶乃是心腹手下袁豹,虽过不在己,但难辞其咎,以致数日寝不安席,食不知味,眼前常幻见獠牙青面恶鬼……” “好了,好了。”我连忙阻止王礼继续空口编造下去,“你很聪明,不用我多说,也知道这事情该怎么办。办完之后,拿绝命书和赵霄的尸首去找我爹方咎,我相信,你不会在副手这个位置待太久的。” 王礼终于敢抬头看我,一面将赵霄自杀唯一的证物小心收好,一面状若无意说道:“昨夜的大火已经引起乡里的注意,官府派来的人估摸半个时辰内就要到桃花坞了。小姐,你现下什么打算,还是不想回去吗?” 我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特来为我们报信。谢谢。”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不回去,我还是要去开州。” “既然如此。”王礼摸了摸枣红大马的鬃毛,十分诚恳地说道,“王某愿意护送小姐过河,等到开州安顿下来后,再处理其余事务也来得及。” 我想了想,看向小道士,问道:“剑穗里这个,你准备怎么处理?” 他自刚才见到我之后,眉头拧成一团几乎就没有展开过,此刻也是气呼呼地说道:“招魂的法器都在教坊司里被烧精光了,我是一点辙也没有,只能带他们回饮虚山找师父。你要是想去开州……那,就去吧。” “段云,你跟我一起回观里吧。”小道士忽然朝段云问了一句,而后者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那被糟践地不成样子的剑穗握在手心里,有一丝丝暖意。 赵霄苍白又固执的脸再次浮现,他低声念叨着:“我看你长大的,小姑娘,你什么时候替别人着想过?你和我一样,不,你比我更自私。可你居然会为了姓吴的来找我,你说为什么?” “你不要乱说,我去找你是因为我看出你喜欢段云,不会来娶我……” “记住,我和段云的今日,必定是你们的明日。哈哈,没用的,只要你还想要他带你走,就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们和你们根本不一样。” 赵霄的脸突然清晰起来,变作了王礼,他还在等我答复。我回过神来,淡淡答道:“我还有一些事情需善后,不麻烦你了。” 小道士明显愣了一下。王礼没有多劝,只是点头,便转身牵起枣红马儿离开,刚走出三丈远,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对我挥手喊道:“方小姐,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雀儿……她今早,没醒过来,还是去了。” 一瞬间,犹如被石锤击中心口,我感到一阵沉重剧痛,明明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我试图以庄子的哀歌——“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来安慰自己,但根本没什么用。 我很想雀儿,雀儿因我而死。 王礼还在喊:“巧娘带……阿婆,也打算……去开州。她们说,谢谢你……那包首饰。” 我连连点头,眼泪落下,小声应着:“好,好……” 直到王礼提及雀儿,我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为什么小道士看见赵霄按过手印的白色帕子会生气。 那方手帕原本是雀儿的。直到小道士来到方府,又因我被赵姬的人打得鼻青脸肿,那天,我就是借雀儿这帕子替他拭去脸上的血渍。他拿走了帕子,说是洗净后还我。我那时没放在心上。十数日前,我们第一次踏入教坊司,小道士又拿出手帕让我掩住口鼻。于是,兜转一圈的白帕重新回到我手中。 可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王礼消失在视野当中,可就算我叫回王礼,那方帕巾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看着眉眼带怒的小道士,我感觉自己根本拿不出一点去解释的力气,长叹一声之后,我平静地说道:“吴空,我想要送赵……送贾辛最后一程,让我跟你们一起去饮虚山好吗?” 从桃花坞去雾州的路并不难走,只是顺着明珠河一路向东走去,大约花了三天时间便到了。又走了两日,我们顺利登上了矮矮小小的饮虚山。如果不是我们要陪僵尸贾辛夜间赶路,而他又只能用一条腿登山极为不便,我们的脚程原本可以更快一些。 赶路的日子里,我们四个除了必要之时,几乎不曾开口说话。我不知段云马上就要面对贾辛即将到来的魂飞魄散,用他的魂魄去换赵霄的转世,她是什么心情,她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贾辛面对最心爱的人选择炼度自己去换取另一个人的轮回,此去赴死,永生永世不得再见,又是什么心情,他会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小道士在想什么。 桃花皮 第23节 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清楚,想明白。 小道士背着贾辛,而我戴上面纱任段云附身,四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爬上饮虚山的山顶,看到一座古朴冷清的小道观,匾额上写着——玄妙观。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就是玄妙观。 观内只有一位中年道长,名叫吴子昂,即是吴名和吴空的师父。吴空带上贾辛,随师父进入内室,看样子是要向师父一一细述吴名师兄的死以及这一个月来在桃花坞发生的事情。 我和段云就在院子里树荫下等候。院子当中是一株大桃树,比桃花坞的桃树更壮硕,枝叶更繁茂,透着盎然生机。此时仲夏,不仅过了桃花的花期,枝头叶下已经挂上许多小小的,和绿叶颜色相差无几的小果子。 花开之后就会结果,果子成熟便落地,果肉腐烂,果核埋在地底,终有一天又会发芽生长。树犹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只不过,贾辛的果核彻底坏了,是不可能再长出新芽了。 我看着桃树发呆,喃喃道:“段云,你真的不会后悔吗?你真的不想知道贾辛给你留的话吗?这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最后的东西了。” 过了很久很久,段云告诉我:“方小姐,你也可以替他保留这些遗言啊。你肯定忘不了,对吧?我希望你也能替我保留……我的故事,我的一段人生。 ” “啊,为什么,你不是可以投……”我忽然住口,因为段云已经离开树荫,毫无遮挡地站在烈日白光之下。 贾辛说得没错,她是这么犟的一个人。她硬撑来到饮虚山上,是为了陪僵尸贾辛最后一程吗? “记得为我向赵霄道一声歉,他是被我和贾辛无辜牵累的可怜人。” 段云的表情平和,没有一丝受苦的样子,即使她看起来像被凶猛的紫色火焰团团围住。 “我只是太累了……转世?投胎?很早很早之前,我就不想要了。”段云在一点一点消失,就像火盆中烧起的纸人,一点一点化成灰烬。 天空飘起淡紫色的桃花瓣,即使我知道现在并不是花期。 第39章 明月夜 这一晚上,我做了好多个梦。 梦到玲珑、袁豹、雀儿、贾辛还有段云一个接一个来到我身边。他们拉住我的手往一个黑乎乎的墓穴直直跳下去,我们下坠,一直坠,越来越深,越来越冷,仿佛要抵达第十八层地狱。直到小道士扯住我的衣袖,让我快跟他走。 再然后,我又回到方府,我坐在自己闺房的梳妆镜前,镜子里的人却不是我,而是我母亲。她始终只有一个表情,就是盯着我浅浅微笑,那笑容好似一个假人。有人突然拍打我肩膀,吓了我一大跳,回头看,正是父亲。 我不可遏制地流泪痛哭:“爹爹,他们说我不是你女儿,是母亲从外面带回来的野种!”父亲轻抚我的头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变回了小孩子,他居然比我高大那么多! “不是,他们说错了,你就是我的孩儿。”他拿出一颗浅绿荧光的宝珠交于我,继续说道,“我特意把它赎回来,送给你。烟儿,记住,你就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啊。” 梦,终于醒了。 我合衣坐起,顺手打开窗户透气。饮虚山的夜风极冷,猛地一吹,沁心醒脑,叫我顿时从梦魇中缓过神来,同时发觉自己脸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泪痕。 我记起来了,父亲确实赠过我一颗夜明珠,约有鹅蛋大小。据家仆私下闲谈提到,宝珠价值连城,父亲当年就是拿它到当铺换到第一笔金,继而在定州做生意发家成为首富。他娶我娘过门后,又赎回此物,在生日宴上当做礼物送给我。 我都记起来了,那一年我才三岁。次年,母亲病重不治,我把最为喜爱的夜明珠偷偷藏在坟冢里,希望它继续陪伴母亲。 我全都记起来了。 窗外闪过一个黑影,等人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小道士。他一见我眼中泪光粼粼,先是诧异,顿了一会儿才说道:“既然你也睡不着,要我陪你出去走走么?我知道有一处听风赏月的好地方。” 我点点头,应允了。小道士紧接着从身后拿出两盏琉璃瓦小灯,一一点燃灯芯,接着交给我其中一盏。 “方烟,跟我来这边。还有,夏天山中很多蛇虫出没,你要小心。” 我随小道士离开道观,一人一灯,夤夜出游。 自我为赵霄挡住段云那一剑开始,小道士和我便开启了新一轮冷战。进了玄妙观,除了老道长向我们问话而必须沟通之外,两人私下再无交集。今夜倒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我跟在小道士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发呆。那个傻傻的被我骗出来私奔的人是他,那个肯舍命挡住赵霄,要我先逃的人是他,始终留着那方手帕的人也是他…… 可是,对段云过分关照叫我吃醋的人是他,凶巴巴冲我嚷“出去”,害我在宝石峰哭了一整夜的人是他,因为懦弱而千方百计推迟去开州的人也是他…… 为什么开心是他,伤心也是他? 为什么感激是他,憎恶也是他? 好像是中了什么咒一样,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偏偏连系于另一个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世间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讲透这其中的道理来? 或者,我也想知道,他是否同样因我而快乐,因我而郁闷?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烦恼? 前面的小道士突然止步,我险些一头撞到他身上。只听他说道:“到了,就是这里。” 我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嶙峋怪石顶端,走上来的这面有石阶,树影横斜,另一面却是光滑的绝璧,寸草不生。从绝壁这头放眼望去,视野空阔,一轮巨大的圆月正悬于头顶。 “的确很美。”我说。 “有时候我和吴名师兄,有时候我一个人,常常坐在这里发呆。”他看着月亮说,“其实……我从未期望过有一日会带其他人来看这美景。今晚,好像实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愿望。” 我点点头。 他继续说道:“从小,我和师兄被师父收养在山里。我知道山外世界很大,但只要玄妙观还有的吃,有的喝,我觉得只是守住这一块小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我也以为,有师兄和师父做我的亲人就足够了。我没有想过……我真的没想过……” 小道士低下头,接下去要说的话似乎有些艰难。我只是静静地等。山风拂过树枝,发出令人舒心的声音。 “所以,方烟,该怎么说……我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我不知道除了师父和师兄之外的人,一个女人,我从前不认识的女人,一个姑娘家会想什么,喜欢什么?我从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怎样才算对一个女子好。” “你在我身边时总是看起来委屈,生气,不开心。也许我做错了很多事?可是……” 过了半晌,我终于意识到小道士实则是在等我开口。 然而始终等不到。 于是,我和小道士就这么并肩而立,一起仰望穹顶上那颗遥不可及的耀眼明珠。月光柔和极了,衬得小道士的侧脸也十分好看。我想,我会把这一幕记下来。 “都忘了告诉你,我想起来自己也有一颗夜明珠,与你的水珠子很像。而段云很早之前曾特意告知我,她曾仔细看过你的水珠子,珠子上有如云纹的飘絮,确实是她当年放在百宝盒里,送给贾辛的那对明珠之一。如此说来,我的那颗夜明珠很可能也是段云的。” 小道士怔了一会儿,才恢复平常语气说道:“我今日问过师父,水珠子是师伯失踪前留下的。他盗走门派秘籍,将夜明珠放在原本装秘籍的盒中,留信说用此宝珠赎罪。” “你师伯叫什么名字?” “吴子……敖?不对,吴子傲。”小道士想了想,答道。 我叹气道:“贾辛杀了赵霄,带走剑穗,肯定不会落下那对夜明珠。为什么变成一颗夜明珠在饮虚山,一颗在定州?我原本想在他死前问清楚的,只是来不及。” “赵霄他……啊!” 我看他神色异样,忙问道:“怎么了?” 小道士皱眉道:“贾辛把自己魂魄换到赵霄身上使的邪术恶咒,就是……” “你们的秘籍!”我说道。 “玄妙观秘籍!”他说道。 一切都说得通了,原来如此。 “这本秘籍正是记载了换魂禁术才被历任掌门严密看管,决不可外露。据我师父说起,换魂咒还是玄妙观的开山祖师‘独眼通天’谭安谭天师所创,原是为了救他的徒弟。结果发现换魂之后,魂魄进不了轮回,自此禁止门下弟子修习……” “那封信呢?”我稍显粗暴地打断小道士的絮叨,直奔主题,“你师伯不是写过一封信吗?” 如果是他,我肯定能认出他的字迹。会是他吗? 小道士十分歉然地摇了摇头:“那都是十五,十六年前的事了。师父没有刻意保留那封信。” 我呆了一会儿,仍是不甘心:“师父还会记得信里说了什么吗?他有写为什么偷秘籍吗?比如,为了一个女人……” 小道士笑了:“你真猜中了,他有提到过一个……啧,叫什么‘蕊’的女子。” “我知道。”我盯着小道士说道,“她是任蕊。” “任……她是你娘?” 我长吁一声,点头承认。 又刮来一阵冷风,将我的长发吹得凌乱,我只好一边拨弄额前发丝,一边对小道士说道:“好冷,吴空,我们回去吧。”说完,我双手抱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小道士又瞧了一眼明月,问我:“所以你要回家吗?” “我当然要回去弄清楚这一切。”我冷笑,“没想到桃花坞悲剧的源头不止在贾辛,也和我脱不了干系。” “那,我陪你回一趟定州?” 我想了想,还是同意了,可就在我转身准备走下石壁时,发现小道士仍旧一动未动。 他明显有些局促不安:“可是,我还有一些话,刚才没说完……” “吴空,太冷了,我还是想先回去。” 小道士听完僵在原地足足有半刻钟,才继续开口问我:“你还要去开州吗?” “去。” “我可以送你的。”他低下头,“我送你到那儿就好。” 第40章 下山 残破不堪的 剑穗被摆在供桌正中央,原本的白色完全看不出来,只剩下被烧出的焦黑和血浸的铁锈红遮盖。中间被一剑砍裂,几乎断成两半。 这就是贾辛之魂魄最后的栖息处。而他的肉身——断去一手一脚的可怜僵尸——在被吴道长抽取了体内最后一魄后,于大火中彻底成灰。 小道士以某种特定节奏,大力挥动手中的白色招魂幡。吴道长双手结印,沉声念咒,字字落地仿若钟声,声声迭起,回荡在只有我们三人的道观中。 “……苦苦苦、休休休。云黯黯,夜悠悠。风飒飒,雨潇潇。过了清明寒食节, 又是黄花落叶秋。” 此时,招魂幡忽然飞快震动,发出“飒飒飒”的摩擦声。那枚剑穗紧随其后,也开始兀自震动,甚至离开供桌依托,上升至半空中。 “声声孤雁空中叫,点点疏萤窗外游。蛩声砧声共明月,山色水色何寂寥。古冢年深无祭祀,荒郊白骨没人收。不论工商并技艺,岂分卿相与王侯。英雄富贵都难免,智巧贤愚总是休。” 吴道长变换手势,猛地合掌:“消减从前烦恼障,即登道岸任遨游……”说完最后一句,剑穗立时落下。 在我看来,它似乎变成了一具新的尸体。 招魂幡从小道士手中飞出,一边旋转,一边飞至法坛中间。吴道长点起三支香,对着玄妙观道祖画像虔诚拜倒三次,然后将香插在糯米饭上,接着拿起桌上放好的黄箓表,借蜡烛火焰一点点烧着。上面布满密密麻麻小字,是小道士的笔迹。 小道士则念起我熟悉的招魂咒:“阴阳推运兮,劫数更迁;生死周流兮,孰愚孰贤……胎光爽灵幽精,三魂归空归真。天地真正气,再使汝成形。此是五行真造化,无藏无避无逃形。一呼速至现真形,赐汝灵书归上清。急急如太乙玄冥夫人律令摄。” 招魂幡下逐渐显出一个半透明的人形,此人面容也慢慢地由模糊变清晰,最终我再次见到赵霄。 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住地磕头:“多谢大恩人,多谢各位大恩人为我沉冤昭雪,我等了十五年啊,终于等到重返人间,再世为人的一天……” 明明是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可是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两个是不一样的。 等赵霄的真魂诉尽自己的委屈与可怜,已过去一个半时辰。在吴道长的淡淡劝慰之下,他终于依依不舍地踏上前往幽冥府的往生路。 超度科仪至此结束。 吴道长转身对我解释道:“有时候我们道士做超度最难的不是记咒法,也不是如何降伏制住孤魂怨鬼,而是耐心。你以为‘消减从前烦恼障’有什么法子吗?哪有啊。天师来了也是劝,脾气差一些的可能会威胁几句,但总归还是要他们自己心里放下。说白了,超度的一字真言就是‘等’。等他们想通时‘即登道岸任遨游’,自己就走了。” 桃花皮 第24节 我十分惶恐,忙道:“多谢吴道长教诲,方烟谨记在心。” 吴道长捋了一把下巴上的长须,笑盈盈没说什么,只是把身上的紫色法衣和莲花冠脱下,交由小道士,嘱咐道:“吴空,拿去放好来,咱们可就剩这一件好衣裳了。”小道士听命离开。 我不由得笑了。 吴道长换上普通道袍,则又问我:“听吴空说,任蕊是你母亲?” 我点点头,发现吴道长瞧着我似是出神,自嘲道:“吴道长,我长得很像他吗?” “十来年了,我再没见过子傲师兄。一看到你呀,我总觉得他又回到玄妙观了。”吴道长指向窗外正沐浴在阳光下的桃树,感慨道,“这棵树是他十八年前亲手移栽过来的。可还没等到桃子熟落,师兄就丢下跑了,反倒让我忙里忙外照顾这么久。” 他一面说,一面领我走向外院,似乎是有意避开在回到房间,收拾法坛法器的小道士。 “何止一课桃树而已呢。吴道长,你其实想说,不负责任的师兄一走了之,自己洒脱了,却丢下这座道观叫你受累十八年,是不是?” 我顿了一下:“您肯定很恨他?” “哈哈哈,都过去了。”吴道长伸出一只拳头,先是握紧,再是慢慢打开,掌心朝下,解释道,“贪嗔痴恨使魂魄沉重,如何回归上清?不放下,难道我要等死后变厉鬼一只,再找他纠缠算账?” 我盯着那只空空如也的右手,释然一笑。 “而且,他留下的这棵桃树救过一次我们师徒的命。饥荒那年,没桃子估计早饿死咯。不如,等桃子熟了,你摘几颗带回去让他尝一尝……臊臊他。”他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到穿透重重绿荫,惊飞了原本在认真筑巢的鸟雀。 “桃子成熟大概没那么快吧,得到八九月?”我轻轻摇头,“等不及了,我这两天就要出发了。” “你们俩就这么着急走?你呀,简直和师兄一样嘛,父女俩一样没什么耐心。” 我看着桃树呆了一会儿,说道:“我家院子里也有一棵桃树,只是长得没这么好,未曾结过果子。嗯,后来我母亲就埋在树底下。现在我才知道,家里的桃树和道观里的桃树应该一样,原本都是生长在桃花坞。” “诶,桃花坞桃花舞,桃花莫如女娇妩。子傲师兄一去桃花坞就丢了魂,我知道他早晚要下山的。我的大徒弟死在桃花坞,小徒弟嘛……嘿。”吴道长故意打住,不继续说下去。 “但我可以答应您,我发誓,吴空送我回方府后,我与他各不相干,他还会回山上的。”我很笃定地说道。 吴道长听完一怔,似乎有些惊讶,沉吟许久后,摇头叹道:“我还以为……可是,他的心不在这里了,方小姐,难道你看不出来?” “您帮我劝劝他,好吗?” “劝?”他皱起眉头,“这叫我犯难了,怎么劝?” 我低头想了想,学他方才那样伸出一只拳头,然后再非常非常慢地打开拳头,说道:“不用劝,只有等。等他放下,等他想通,等我……算了,我也不知道说不好那是什么时候。” 吴道长捋着胡子,颇有深意地说道:“方烟,你很有悟性,比师兄更甚。” 小道士终于撤掉法坛,理好法器,满头大汗来院子里找我们,恰好听到半截对话,于是一脸茫然道:“等?等什么?” 他看着我说道:“咱们不是明天下山去定州?” 他又回头看师父,问道:“什么悟性?师父你说方烟比师兄有悟性?” 吴道长哈哈大笑,连连摆手:“罢了罢了。” 我亦莞尔,对小道士说:“明天就走,吴空,跟我回去见见你的师伯。之前我还奇怪,巧娘说她从没见过我生父出现,我娘却怀孕了。原来,我的生身父亲是一名道士。” “对了,既然你们跑了一趟,帮师父一个忙,把换魂禁书要回来。不要让他为非作歹,再生杀孽了。” 我望着桃树上青绿色的果实累累,点头称是。 第41章 方府水鬼 在玄妙观统共呆了六七日,我和小道士便下山回定州。这次从水路回去,只花了两天时间。 重回定州主城,城内人潮涌动,街边商铺鳞次栉比,和两个月前相比,并没有不同,但我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赵霄不在了,雀儿也不在了,大家还如往常一样好好地生活。没有人记得他们。 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突然冲出一匹快马。骑马者居然如此大胆,在拥挤的路面上纵马疾驰,毫不顾忌路人。幸而是小道士拉了我一把,才堪堪躲开马蹄。我刚想破口大骂,就听见有人打听道—— “刚才过去的可是新上任的典狱司员外郎?” “对啊,赵魔头死后,没想到就轮到这姓王的……不是不是,我打嘴,是王员外。” 那人又问:“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气十足的,也不知道要赶去哪儿?” “嘿,你看他去的方向,不正是方宅?你说赶去那里还有什么好事!” “你的意思是,又死人了?晦气,别说了,也不知道官府什么时候能捉住水鬼。” “水鬼?”我忍不住出声询问,“方宅有水鬼,还杀人了?” 刚才还侃天侃地的两个人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接着对视一眼便转身走了。 我仍是不死心,冲他们俩的背影嚷道:“我身边这位可是玄妙观捉鬼大师吴空,道法高强。到底什么水鬼,你们不妨详细说一下嘛。” 小道士赶紧拉住我,劝我别动气:“反正咱们都要亲自去一趟方府,顺道找一找水鬼就是了。他们不说,也没什么干系。” 我点头应允,和他并肩向方府去,路上忽又想起另一件事,于是好奇问道:“吴空,你应该有能让人隐身或者穿墙的符纸?” 小道士“哈”了一声,大为不忿道:“我是正经道士,不是打着捉 鬼名号,实则招摇撞骗,奸淫掳掠的……恶人。” 我忙摆手,解释道:“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我只是在想咱们回方府时,能不能不惊动府中人?” “符箓上的敕令都是借助各路天神法力,对付鬼怪可以,在人间可行不通。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小道士答。 说话间,我们已经绕到方府后门处,围墙约有一丈高,隐约露出半截光秃秃的枝丫。但只是这小小一截木头,足以使我确认一墙之隔的里面正是方府后花园。 小道士上前推门,推不动,门被锁得死死的。我们俩正一筹莫展时,忽然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连忙蹑手蹑脚朝反方向跑去,躲进岔路小道。刚站好,听见一位老伯大声喝问小道士什么人,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小道士佯装无辜,可怜兮兮地说母亲旧疾突犯,家里没钱抓药,自己出来想再找一份工,多赚一点是一点。看方府院子大,又气派,这种大富大贵之家,想必活儿肯定也多,于是来试试运气。 老伯又问要做工怎么不去前门找管事的说,躲在后门肯定别有用心。他要是再不说实话,自己要大声喊人了。 小道士急得要哭出来,差点要跪下,忙解释道,找管事的少不得要塞点好处,就这还不一定能分派好活儿给自己,何况身上是一文钱都没有。他是听街坊说方府负责花园栽种的老伯伯做事勤恳,人又心善,就住在后门……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捂嘴一笑。小道士对那位根本素未谋面的老伯一顿猛夸,又是诉苦家事,又是百般请求,还要请老伯喝酒,居然忽悠成功,对方不仅信了,还打开后门,带他进了花园。 木门刚一关上,就听见“邦邦邦”三下巨响的敲门声。门内传来小道士颇无辜地声音:“这门怎么关不上呀?” “哎呀,你别弄那么大动静,门闩不是在这里……” 我放下心来,转身绕到大路上的茶楼里坐下,点上一壶茶,两盘点心,独自打发时间。夜里便歇息在客房里,直到三更时分,我避开巡逻打更人,偷偷回到方府后门处。 小道士果然气定神闲站在门口,等我。 我低声道:“你说是怎么回事,自从离开家这几个月,大多数事情好像总是挑在半夜三更的晚上做,我要变成一只夜猫子。” “等夜猫子姑娘到了开州,有想好做什么吗?要不我陪你在开州待一段时间,还可以教你捉鬼的本事,养活自己总没问题。”过了一会儿,他看我不说话,拿过立在墙边的两把铁锹,收起开玩笑的嘴脸,“算了,我们还是去找桃树吧。” 与其说是找桃树,不如说是在找我母亲的坟茔。她刚下葬那两年,我还能带着雀儿常来祭拜。可是后来,父亲方咎突然下令不许任何人再来看我娘。从此,我娘的墓地成了后花园的一处禁地,乱草疯长,野蔓丛生,和山头田野间的乱坟岗相差无几。 我只记得她是躺在方府唯一的一株桃树底下。 “对了,水鬼的事情,我听俞伯说,水鬼已经害死四个人,都是赵姬身边的婢女,死法也一个样——溺死在赵姬屋子附近的水井里,离后花园也不远。” 我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应答:“怪不得那个花匠这么快相信你,原来他自己害怕守夜,巴不得你晚上来替他。” “啊,是这里?”小道士出声提醒道。 如果玄妙观里的桃树称得上是一位丰腴多子的美妇人,那么我现在在方府见到的桃树就是我见犹怜的病美人。 病美人嶙峋的骨骼下,立着一块墓碑。我拔去野草苔藓,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净墓碑上的积尘,刻字终于清晰可辨——“亡妻方任氏之墓”。 我朝墓碑跪下,磕下三个响头,心里想着,母亲,原谅女儿吧。 然后我站起来,顾不上抹去额头的泥土,非常认真对小道士说道,“开始吧。”我抢过小道士手中的铁铲,用力向我母亲的坟冢挥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棺椁在我和小道士的努力挖掘之下重见天日。我长叹一声,正要鼓起勇气推开棺盖,被小道士阻止。 “方烟,还记得我第一次进方府时,对你说的什么吗?” 小道士的神情十分严肃。我低头略想了想,回答道:“你说方府阴祟之气极重……尤其是赵姬住的院子,还有……母亲所葬之地。” “是。”他让我跳出墓坑,向后退远了一些,从怀里掏出一些黄箓符纸贴在棺材周围,然后才继续推动棺盖,“两个月不到,这里的祟气更重了,要小心!” “咣”的一声,棺盖翻倒在另一侧。幸好后花园此时因水鬼案叫人避之不及,深夜掘墓开棺未引起府内人丝毫注意。 我一度想靠近棺材,仍是被小道士眼神制止。他左手始终攥着一道黄箓,借着月光,右手在棺内小心翼翼地寻找着。 “接一下,方烟,看看是不是这个?” 圆球状的物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由我慌忙伸手接住。这手感非常熟悉,我不必低头看就知道是一颗和玄妙观里的那个大小,重量几乎一模一样的夜明珠,只是表面光滑无痕。 我果然没有记错,十三年前,我的确将父亲赠给我的夜明珠放入母亲棺椁中。没想到是,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安放如此之久后,它仍然在黑夜中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把它对准月亮,细细查看,终于找到那片状如云彩的飘絮纹路。 “吴空,这颗夜明珠是段云的,和你那颗是一对,没错。” 所以,使我母亲怀孕,偷走换魂禁术,在玄妙山留下第一颗夜明珠的道士是吴子傲。娶我母亲过门,赠我第二颗夜明珠的定州首富是方咎。难道吴子傲和方咎也换了肉身,就像贾辛和赵霄? 就在我沉思苦想时,小道士忽然大喊——“跑!” 余光瞥见,棺椁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第42章 又见僵尸新娘 情急之下,小道士拿出捆尸索正要出手。 千钧一发之际,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呐喊:“不要!求你,她是我母亲。”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段云的心情。在别人眼里,棺椁里只是一具早就没有生命的僵尸,但是我怎么能放弃相信这个离开我十三年又重新“活”来的女人,真的和我母亲毫无关系吗? 刹那间,她已经慢慢从棺材中站起来,四肢弯曲得怪异,像刚刚牵上细丝的木偶,还在熟悉身躯和关节。她试图挣扎着离开墓坑。冷白的月光照在她脸上,不是活人一样红润有弹性的肌肤,而是枯叶一般的青灰色,如鸡皮紧紧皱缩在一起的硬皮。她的双眸是浑浊乳白色,不见瞳孔。 “僵尸没有人性,她没有知觉和记忆的,方烟。”小道士劝慰我,“你离开这里,不要看了,剩下的我来解决。” 怎么解决?用大火烧她,再杀死她一次? “再等一等,我觉得她像是要去什么地方。也许,她要找什么人?我们先不要阻止她,好吗?” 说着,我死死拖住小道士的手向后撤。幸好,“母亲”没有对我们攻击,甚至没有瞧我们一眼,径直朝着某个方向走去,步履蹒跚,骨骼咯咯作响。 我和小道士不远不近地跟她身后。未几,三人来到赵姬的院子门口。 没想到的是,大门及围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朱砂黄箓符纸。围墙较矮,轻轻一跃便能看见里面小屋子也是一样地被符咒封住所有门窗。 此刻阴风阵阵,吹得某些粘不太牢靠的符纸此起彼伏翻飞,好似从墙上伸出无数鬼手挥舞,教人触目惊心。院子外不远就是传闻中有水鬼出没的水井,不知道被谁用一张破烂的草席盖住井口,悬起的空水桶让风一吹,便咣咣地撞击井沿边缘。 “母亲”发出呜呜的低吼声,只能在院子外急促地打转,不得入门之法。 “她是要找赵姬报复?”我转头看向小道士,“那赵姬屋子里的祟气就是母亲生前久久不散的怨气吗?” 桃花皮 第25节 “不对,僵尸是没有魂的,她不可能记得这些……” 小道士与我论不出个结果,他着急地指了指天上月亮位置,那意思是现在都四更天了,再拖延下去怕不是要天亮。我原本握紧捆尸索的手渐渐松开。小道士抽出捆尸索,打算上前,屋子里突然爆发一连串可怖的尖叫嘶喊,使小道士顿住脚步。 “啊——啊——”是赵姬的哭闹。 “呜呜,呜呜。”是“母亲”的呻吟。 又有人来了,我拉住小道士立刻躲到草席水井背后。悄悄探头,看见来人见到“母亲”十分震惊,但飞快出手,在“母亲”眉心处一点,就使她直直倒下。来者似乎察觉到水井后的异样,朝我们走近时,恰好赵姬再度哭喊,疯狂捶门。 “子傲,子傲 ,我好害怕,你在哪里?” 我愣住了。 接着是解锁开门的声音,那人毫不犹豫选择冲回赵姬的屋子。 “没事了,我在这里。” “子傲,你看我的手臂,黑色胎记越来越多了,怎么办……我,我好害怕。” 他不断安抚赵姬,直到后者哭哭啼啼地入睡,在桌上点燃一支清香。 “爹!” 我和小道士站在赵姬房门口。我之前从未踏入赵姬院子一步,不知道原来她的卧房竟如此简单朴素。 他转过身,正是我熟悉的父亲——方咎,只不过头发比我离开之前花白了许多。 我从怀里拿出刚从墓穴里找到的夜明珠,对他说道:“我三岁生辰时得到它,别人误以为你是爱屋及乌而疼爱我的继父,实则,你一直都是我的生身父亲。” “我特别害怕,害怕爹你也用了换魂禁术。”我松了一口气,“原来吴子傲和方咎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太好了。” 他看到我们时并没有露出更多的惊讶,只是问道:“烟儿,你……居然知道换魂术?” 我淡淡道:“赵霄与贾辛换魂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们都查清楚了。” 父亲点点头,抿了一下嘴巴:“你出门才多久,两个月?烟儿,你长大了不少。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就和我说实话,赵霄他是怎么死的?王礼送来的手帕是什么意思?” “他的的确确是自杀,父亲。”我解释道,“他在桃花坞见过了段云,心愿已足,对人世再无眷恋。” 他愣了一下,眼睛瞟向小道士手上的捆尸索,开口道:“你是……” 小道士上前,拱手施礼,十分恭敬道:“饮虚山玄妙观第十二代弟子吴空拜见师伯。我奉师命下山,追回道观至宝换魂咒秘籍,以免遗祸人间。” “原来是吴子昂的徒弟。”父亲呆呆看向线香上空的袅袅白烟,神情倦怠,“说起来,赵霄,不,贾辛也算是我的徒弟,你的师兄。当年我们俩在桃花坞因喝酒结识。那时他因贱籍之身不能参加科举而郁闷不堪。我则刚得知蕊儿生下了我的骨肉,被家族遗弃,生活拮据坎坷,内心的愧疚痛苦不比他少一分。两人喝得酩酊大醉,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他的百宝箱和我的道门秘籍。你说,这难道不是天意吗?他用两颗夜明珠与我交易记载了换魂咒术的秘籍。他有了新身份,我有了钱,我们各取所需,为了找回自己心爱之人……” “你们真的重新回到心爱之人身边了吗?”我苦笑着看向床上熟睡的赵姬,只觉无比讽刺,“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还会有可怜的僵尸新娘出现?” 我指向窗外,母亲的尸首仍倒在地上,“你觉得她此刻会是什么感想?感激你吗?” 父亲没有回答我,反而坐在床边,握起赵姬的手,向小道士问道:“你就是诱拐我女儿私奔的男人?” 我不顾上小道士的窘迫,站在父亲面前,坦然道:“不关他的事,离家出走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其实,我倒很愿意把烟儿托付给你。吴空,你是叫这个名儿吧,你能答应我好好待她,让我放心吗?”他仿佛没听见我的话,直接越过我,更是对小道士胡言乱语起来。 我大怒道:“我要你回答我的问题!干嘛要扯这些,扯上我做什么?我不许你提这件事。” “我……我其实愿意……”小道士居然真的接话了。 父亲对小道士低声说着:“换魂术我当然可以给你……你知道么,我看见你们两个就好像看到我当年和蕊儿,你清楚你们俩……她还不懂……” “闭嘴!”我非常严肃地拉过小道士,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吴空,紧紧捂住你的耳朵,什么都不要听。你难道忘了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家了?皆因我不想嫁给我父亲要我嫁的人,我不会听他的话,决不可能会听话。” 小道士嘴巴微张,想说什么没能说出来,最终偏过头去,避过我犀利的眼神。 父亲甚至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看,我女儿多倔的一个人。吴空,你想清楚哦,能照顾好她吗?” 我像是被人用沙袋裹住狠狠揍了几拳,虽然身体上看不出伤,却有一种恶心而沉重感觉入侵整个五脏六腑,渐渐地升入胸腔,直冲太阳穴。 哪怕是大吼大叫,也难以释放我万分之一的愤懑。 “方咎!方咎!方咎!你能不能听我说话!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我不需要被你托孤!你、贾辛和段云在我眼里才是最自私的人,看清楚你们所谓的牺牲招致了什么样的下场。我不会走你们的老路,我不要变成新的僵尸新娘!” 香灰因震动而落在桌上。一炷香燃尽了。 小道士的脸此时由红转白,又由白变红,终于恢复平常。他拿出捆尸索飞快地套住赵姬的双手,令我爹措手不及。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出乎我的意料。 “师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让方烟的母亲早日回归安宁。” “你说谁是我的母亲?” 话音未落,我猛然想起刚才赵姬一直把我爹叫做——“子傲”。 吴子傲,是只有我娘任蕊才知道的名字。 第43章 明珠河 小道士上前一拉赵姬的手,小臂及胳膊上的黑色印记被完全暴露。 “这不是胎记,是阴气聚集导致的活死人斑。” 我猛地抬头,看向父亲,失声道:“母亲病危那一夜,我曾看见你偷偷走进赵姬的屋子,难道,从那天起,赵姬就已经……死了?” 父亲拼命想要解开赵姬被捆尸索套住的双手,但小道士紧紧拉住另一头,所以他越是挣扎,赵姬手上的红痕越重。一切都是徒劳。 “所以,赵姬身上的阴气实际来自夫人的魂魄,相反,夫人墓地上空的祟气才是真赵姬的怨念,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什么夫人的尸首会直冲赵姬的房屋来。”小道士对我解释道。 我死死按住父亲颤抖的双手。我已经好久没有握过他的手,没有拥抱过他,他此刻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老头。 “为什么,爹,你用这种方式把娘留在身边?” 他哽咽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我把你们母女俩带到定州三年,才三年……她就……我想都不敢想没有你娘的生活。烟儿,你不明白,失去她,比要我死还难受。” 他滚烫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也烫在我的心上。 “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但是施换魂咒的时候,她太虚弱了,只有部分魂魄进入这个身体,与赵姬原本的魂魄融为一体,结果她开始神志混乱,有时是赵姬的记忆,有时是任蕊的记忆。这病症越来越严重,而且无法控制……” “怪不得她性情古怪,我从小时起,你就不准我去见她。”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想了这么多年的母亲居然一直在我身边。我恨了这么多年,在我眼中抢走父亲的恶女人赵姬,居然就是我的母亲。” 小道士环视卧房一周,皱起眉头道:“恐怕不仅是失控吧,师伯?恢复任蕊记忆时夫人肯定很害怕,自己的脸怎么会变成其他女人模样。所以夫人房间里连一面铜镜都没有,也没有其他能照出人影的物品。那么,近来传闻中的水鬼,不会是……” “不,不,人是我杀的。”父亲急忙否认道,“我是怕,怕她们乱说赵姬疯癫了,神志不清这等闲话,才……才下手的。” 小道士朝我看了一眼,轻轻摇头不语。 父亲掰过我的肩膀,慌张道:“她不会伤害别人,你们不能动她。你应该知道,用过换魂术的人一死只有魂飞魄散,不能再投胎的。她可是你生身母亲!” “是,我知道。让我再看看她。”我代替父亲坐在赵姬床边,摸了摸她的手,如冰块一般,再轻轻将手贴在她额头,也是同样冰凉,“娘,娘,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烟儿。” 也许是我的再三呼唤让她想起了什么,嘴巴微微动了一下,又一下。看嘴型,就像是在说“烟儿”或“女儿”。我竟有些不舍。 “娘,你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我背对父亲,因此他没办法看见我从怀里悄悄拿出来一张摄魂咒的符箓,以迅雷之势念咒,并贴在她印堂正中。 “方烟!你干什么!”与我配合默契的小道士早已制住父亲。 等他反应过来太晚了,赵姬已经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整个人瞬间变得煞白。我好像看见一只本就摇摇欲坠的燕子风筝,忽然借风力挣断丝线,飘向更远处,慢慢淡出视线……娘,你终于自由了。 “我愿意承担弑母的罪责。”我对一脸不可置信的父亲说道,“你也可以不认我这个女儿。今天我离开方府后,永远不会再回来。” “方烟!” 离开方府的时候,天色大亮,街道上赶早集百姓只剩零零散 散三五个,街边不少店铺正忙着开门迎客。鸟鸣声混杂着叫卖声,真是热闹。 我和小道士原本想为真正的赵姬做一个简单的超度仪式,无奈赵姬的部分魂魄已经与母亲任蕊一起湮灭,终是不能成功。 荒芜的后花园里有一株枯槁的桃树依然在顽强挺立,只不过树下现在埋葬的是两具女人的尸体。小道士用铁锹用力插入沙土中,停住,顺势擦去额头上的细汗珠,对我说:“你刚才的样子,还挺吓人的。” “嗯?什么时候?” 我也铲上一铁锹土,补了一句:“我的什么样子?” 小道士低了头,把最后一抔黄土盖在坟冢上,“你说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 我们走出方府之前,吴子傲一直瘫坐在赵姬的屋子里,即使我让小道士从他身上搜出钥匙,找回了藏在书房里的秘籍,他也纹丝不动。但就在我们把铁锹放回花匠小屋外面,正准备从后门离开时,吴子傲拖着疲态的身体走了过来。 在晨曦光照下,他的花白头发更明显了。 “你以为和我断绝父女关系就能跟他走,你以为选了一条比我更聪明的路吗?” 我说:“没有什么聪明的路,笨的路,容易的路,艰难的路,幸福的路,痛苦的路……路与路千差万别,路与路哪有不同?我只是要走我自己选择的路。” 吴子傲看着我笑了,指着我对小道士说道:“哈哈,吴空师侄,你听到吗?你真的以为你可以和她在一起吗?” 吴空无言以对。 “我们不会在一起。至少不是现在。”我拉了拉小道士的袖子,说道,“吴空,我们走吧。” 我们俩在街上随意逛了逛,最后走入一家茶楼享用早饭。坐在临窗处的我尽情地伸了一个懒腰,微风吹拂过我的脸颊。桌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装有我刚买的新衣裳。这情景似曾相识,就好像我们第一次从方府私奔到外面的时候。 “啊,终于轻松了。那你呢,这之后你打算去哪儿?回饮虚山?” “我还没想好……那你?” “我从来没有变过。” “开州?” “对。” 我看见小道士在温煦的阳光下,眯起了眼睛,没有说话。小道士,我要怎样使你明白这一切呢? “我计划从桃花坞渡河去开州,要不,你再陪我走一趟也好。” 再度回到桃花坞,只隔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却好像一切都变了。 “我们在桃花坞待不到一个月哦,怎么感觉像在这里住了很久很久。” “二十五天。”小道士答。 我们先去了元宝客栈。客栈外多了三座新坟,两座挨着近的是徐阿公和徐雀儿的,另一座是袁豹的。我告诉小道士,自己想祭拜他们,要去客栈里面找点清酒和水果。 客栈里当然没人住。正房墙面都被推到,这都是赵霄干的好事。横七竖八的家具散落其中,表面积了一层厚灰,地面更是被整个挖开。还有一条黑黢黢原本通往地下金库的地道,我瞧了瞧,不确定是否被完全封住。 我在厨房里找到了徐阿公做的两大板毛豆腐,白色细腻的绒毛将豆腐完全裹住。一定很好吃,我想,可是两大板毛豆腐均是完整无缺,是不是说明雀儿走之前终究是没尝到阿公的手艺?既然找不到干净新鲜的水果,我干脆在他们的墓碑前各自放了一小杯酒和一碟毛豆腐,还在上面撒了盐和辣椒。 我们接着去桃林和教坊司。许多枯败的桃树长出了新的嫩芽,也许过个几年,桃花坞会再次因桃花而声名远扬。但是教坊司已经不复存在。在第二次大火后,官府派人将废墟彻底清理干净,不留一砖一瓦,而今只是一片巨大的空地。 最后我们去了一趟义庄。义庄一如原样未变,腐朽木头混合死人怪异味道经久未散,孤零零地矗立在桃花坞的村庄之外。大概因为和死人打交道的地方总是容易被人遗忘,它才能始终如初。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不得不放弃重返山神庙。我把大桃山的顶峰指给小道士看,“对,最高的就是宝石峰!我在宝石峰见到过最美的日出。” 桃花皮 第26节 小道士疑惑道:“什么时候?” “就,那天晚上。” “你是说……哦……”小道士低下头,还想说什么,被我适时打断,“有一件事,我很早就想和你道歉。那晚在去找你之前,我就已经决定要和赵霄回去。赵霄和教坊司舞姬有过一段情这件事,足以让我父亲打消让我们成婚的决定。我回家还能找机会逃出来。” “但是,万一父亲把我看得更严呢?如果你不愿意来救我,怎么办?”我看了一眼小道士,“我希望你能对我死心塌地,我也没想到其他方法,所以,就找借口去了你的房间……其实,这么久以来,我好像总是在利用你。” 我们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散步闲逛般来到明珠河前。可能近日雨水较少,水位略有下降,水流不算湍急,仍能见到一些小鱼游走嬉戏。 “如果,我说,我并不介意呢?” “啊?” 小道士看着对岸,用更小的声音询问我:“方烟,你对我直到现在仍然是利用?没有别的什么……吗?” 我摇头:“不是,当然不是。我有感动,也有生气,有嫉妒,也有期待。但是我想不清楚。” “真的吗?那……”小道士靠近我,“如果你还没想好,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来。我背你过河,我们一起去开州,就让一切重头来过。” “不对不对。不能让你背我过河,否则这件事就更想不清楚了。” 小道士奇道:“方烟,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想自己过河,可以啊。可是,怎么过河和我们之间的事有关联吗?” “赵霄曾经告诉过我,女人非常容易对解救自己的英雄产生爱慕。如果你背我过河离开桃花坞,我也会把你当成英雄。那我怎么能分清我到底是爱上了一个英雄,还是爱上你?” 小道士挠了挠头,苦笑道:“可是这两者真的有区别么。我愿意帮你,为你分担困难,为你做我能做的一切,我成为你的大英雄有什么不好?”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好,非常不好。” “你成为我的英雄,别人也能成为我的英雄。爱上一个英雄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无助,害怕,惶恐,谁不贪恋别人伸手时得到的一点暖?因此心中百般难舍,将此称作‘爱慕?我不要因为你为我做了常人所做不到的事才爱你,我不要你当英雄才爱你。” “我实在弄不明白,方烟,听你这么说,你不要我当你的英雄,是不想爱我的意思吗?可否直接告诉我你的答案——愿意或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开州?” 我一时哑然。小道士,你还是不懂。 良久,我指向河的对岸:“吴空,我愿意见到你的笑颜,我希望你能开心,但我不能为了这一时的开心再次欺骗你,违背我的本心。我唯有努力渡河,在到达彼岸之前,我给不出一个答案。” 小道士似乎生气了,凶巴巴说道:“好啊,你打算怎么一个人过去?” “我记得你会泅水吧。”我卸下背上的包袱放在岸边,转头对小道士说,“水深大约在我肩膀高度,只要不跌倒,慢慢能蹚过去。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真溺水就不是开玩笑的。吴空,你教我泅水可好?这样我以后也不用怕了。” 小道士听到后,衣服都不脱,直接跃进河里,潜游了很久才从河面冒出头来。 “你从浅水处开始,我先教你闭气。” 小道士担心我误入深水区,把捆尸索当绳子用,一头拴在树干上,一头系在我腰上。虽然呛了一次水,但我很快学会了闭气,又继续跟着小道士练习怎么在水中浮起和站立。 我原以为游水这件事特别难,没想到下定决心,真正学起来,也不过如握笔写字一样,是只要慢慢练习,终能掌握的技能。 再次从水中抬头,发现天上的繁星已经如灿烂宝石缀在广阔夜幕中。此刻夏暑未消,呆在河水中反而比在岸上更暖和。我看见小道士在篝火旁发呆,神情肃然,嘴角抿起,似在沉思什么难题。 我悄悄游回岸边,拿起包袱重新绑在胸前,趁他不注意,一点一点解开自己身上的捆尸索。 小道士,我曾下决心不要让咱们步入贾辛和段云的后尘。 小道士,我不爱英雄,因为人人做得了英雄,但英雄不是你。 也许有一天,当我知道答案后,我会来找你。 也有一种可能,这会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 慢慢地,我将整个身子沉入水中,头一低,开始闭气,潜游。除了缓缓的水流声,水中的世界几乎是寂静的。中途三次抬头吸气,终于游到对岸。 上岸后,我赶紧打开包袱,里 面还有厚厚两层防水油纸,所以新买的衣裳鞋袜一点未湿。刚换下湿透的衣衫,还在擦头发的我稍不注意踢中了包袱里的夜明珠。光溜溜的宝珠一下子滚到河边,“扑通”一下掉落水中。 我没能来得及抓住它,于是明珠回到了明珠河里。 落水声却惊动了对岸的人——“方烟?”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大的扑水声响。 我七手八脚捡起摊开的包袱,立刻转身飞奔向开州。 明珠河里爆发出一句极度痛苦,极其剧烈的呐喊:“方烟!!!”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听小道士叫这个名字。 第44章 (番外)徐因 我现在叫徐因。 “徐”是徐雀儿的徐,“因”是来自吴道长在我拜师时的一句赠诗:断去人间烟火气,万事知因果。 定州首富方咎的女儿方烟就此烟消云散,湮灭于世。从此以后,我只是雾州饮虚山玄妙观的第十二代弟子,吴子昂道长的第三位徒弟,徐因。 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前,我撇下小道士独自渡明珠河去往开州后说起。 开州并不限制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做生意,我想要自力更生,就得寻一份活计。我把自己所有的长处细细捋了一遍,终于凭借对各式珠宝首饰的熟悉和独到眼光,被一家当铺老板聘为伙计。 除了偶尔在铺子里给新到的典货掌掌眼,大多数时候,我其实是在侯门深闺之中给各位夫人、姨娘推销一些死当不赎的好货,以高价卖出去。 常常是我在白天上门拜访,回去时日头已逼近西山。这期间,既要教她们鉴别宝石的产地、种水、成色和开脸等,也要聊一聊时下流行的新样式,不同流派工匠所擅长的奇淫技巧。她们永远不缺继续聊下去的话题。 因此我深得女客们的青睐与信赖。当铺的老板夸奖我,“方小姐,确实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这让我想起小道士,他似乎也说我是“会讨价还价,交易不亏的方老板”。当时我总以为他在打趣我,只是为了哄我开心。 当我独自在开州生活,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灯花偶然“呲呲”一下炸开。我从书本中抬起头,忽然想到,哦,他可能说的是真心话。 我也会想起父亲方咎,他起家的第一桶金便是从当铺赊来的。他在定州拥有的产业里,数量最多赚钱最多的就属当铺和金银铺。虽然我们断绝父女关系,但我如今能在开州寻到一份当铺的活计,似乎冥冥之中仍得益于他给予的血缘传承。 可惜,我没能打听到他的近况和更多消息。传闻定州的首富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自杀了,也有人说他断却俗缘当和尚去了。我听到第二种说法时忍不住笑出来,如果他要出家,也不可能当和尚,怎么也应该接着当道士去才对。 比较确切且能够得到证实消息是,方家名下的所有商铺不是关了门便是换了老板,方府大宅一夜之间遣散所有仆从。没有人知道方咎在哪里,但是方府同样没有再传出水鬼害人的奇闻。 我在当铺干了半年,攒了几个银子,慢慢在开州站稳脚跟。除夕那天,我主动揽过守夜看铺的活儿,让其他伙计早早回家,与家人团聚。 竖日是新年第一天,老板来店里看了看,道了一声新年好之后,硬是给我塞了一个红包。 “你,你这是干嘛!哪有今天还上工,开门迎客做生意的。老话说,大年初一劳苦,整年都会劳苦。” 他抢下我刚抬起来的门板,非要我出去走走,给家里人拜年。我苦笑说,我不是本地人,在开州一个亲戚都照不出来。老板又说,总有一两个认识的亲友吧,别孤孤单单呆在铺子里,新年就该热热闹闹吃团圆饭。 我只好走出铺子,街上果然没有一家店开门,一时买不到糕点水果,只能兜上几个银子在怀里。手里小心翼翼捏住一张被揉皱的草纸,上面只有一个地址,是徐记酒坊。 徐记酒坊在开州算是小有名气,我也很早就知道酒坊的老板是徐巧娘,可是我一直不敢去见她们。像老板说的,今天是团圆的日子。可是雀儿再也不能和她们一起团圆了。 等我磨磨蹭蹭走到酒坊门外,雪已经下得有些大,门口石头路一片洁白,也不知道是今天关门早,还是大年初一不曾开张。这好像是在我预料之中,我没有太多遗憾,甚至有一丝丝轻松。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实话,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家家户户飘出炊烟、饭菜香和嘈杂的说话声。我就算回铺子里或自己的住所,还是冷冷清清一个人。 咯吱咯吱。有人踏雪走来,“方姑娘……方姑娘,是你吗?” 我一抬头,从斗篷上抖落许多雪花。我还没来得及说话。 徐巧娘已经拉住我一起走,“有个邻居路过酒坊看见你在这里等了好久,特意到我家提了一嘴。我本想,门口贴公告说今日不开门,客人等久了自己会走。幸好,我赶来看了一眼。天真冷啊,方姑娘,你等了多久?今晚就在我们家吃饭,也别回去了。” 初一之后,我便常常来看望徐巧娘和徐阿婆。阿婆腿脚不好,我就自学针灸,定期给阿婆扎上两针。周围街坊时常好奇我是不是巧娘的女儿,而我笑笑,不承认不否认,就怕越聊越多,惹巧娘两人想起伤心事。 后来,阿婆的记忆变得很差,对着我“雀儿,雀儿”地喊,总是改不过来。那年中秋恰逢巧娘生辰,我给巧娘送了一只白玉镯子,磕头道:“娘,孩儿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巧娘愣了许久,忽然泪下,哽咽地说:“好孩子,起来吃饭了。” 我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转了方向,朝向徐阿婆继续磕头:“奶奶,祝您身体安康,岁岁平安。”阿婆咧起嘴,乐呵呵地笑,孩子似地拍手,“雀儿真乖哟,奶奶给雀儿做香辣毛豆腐,好不好?” 自那以后,我搬进了巧娘家中,正式成为徐家女儿。当天夜里,我辗转难眠,想起父亲还有贾辛。如今我同样为自己换了新身份,和他们有何区别?他们真的十恶不赦吗? 又一年除夕,我已十八岁,年纪算不得小了。有好心的客人上门说媒,巧娘知道我无意于此,早早婉言回拒。三人围坐吃饺子时,巧娘问我:“烟儿,你心里是不是有一个人,一直念着想着?” 我赶紧咽下口中的饺子,想了想,点点头,也问道:“嗯,是有这么一个人,我总是梦见他,也想他。可是,我不确定对他是因为感激还是别的……” 巧娘摸摸我的头,告诉我,她听一位老街坊说饮虚山有座道观求姻缘十分灵验,不如新年跟她们一起上山凑热闹。 饮虚山,道观?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好”。 到了玄妙观,我装作十分羞怯且第一次来这儿的小姑娘,紧紧跟在巧娘她们身后。然而等上香跪拜祈福都做完后,我始终没看到小道士。就在我依依不舍准备离开时,老道长用浮尘趁我不注意敲了一下我脑袋。 “吴道长,你!” 吴道长一挥浮尘,指向桃树,说道:“不是说好回来吃甜桃子的,怎么一个一个都食言了?” 我“啊”了一声,问道:“小道士没回来吗?” 吴道长笑了笑,带我走回内室,拿出一个木盒,示意由我打开。 木盒之中,是一颗莹润光滑的夜明珠。是我的夜明珠,是我那天跌落在明珠河的夜明珠。 我看向吴道长,拿木盒的双手难以遏制地颤抖。 “方烟姑娘,我徒儿他曾经回来过,但又离开了,只留下这颗珠子。” “那换魂咒……” 吴道长摇头,“他带走了。” 我颤声发问,“怎么办?他不会用换魂咒做出什么事吧?” 他伸出手掌,五指张开,淡淡道:“只有一个字,等。” 下山后,我即刻向当铺老板请辞,又花了数日向巧娘详述内情,得到她支持后便重新上山,拜吴子昂道长为师,成为玄妙观第十二代弟子,潜心研习符箓道术。每隔半月则回开州看望巧娘。 师父为我赐法名,徐因。 徐是徐雀儿的徐,“因”是师父给我的赠诗:断去人间烟火气,万事知因果。 我在山上学了一年,师父说我悟性高,对付僵尸与怨鬼的符箓咒法业已学成,但师父不让我下山,要我等。 其实我知道,我们都在等,等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