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就(破镜1V1)》 明明就 临近年关。 整理完最后一份数据报表,戚禾关上电脑,将耳机线、纸巾、水杯等小物件塞进帆布包里,然后走出了总裁办。 戚禾目前担任的职务是总裁秘书,有独立的工位,经过外头的办公区域时,交好的女同事笑着和她打招呼:“忙完啦,小禾姐。” 她也笑:“嗯,忙完了。” 祝西西看着桌面尚未处理的文件,叹气一声:“唉,我也好想下班。” 公司从今天开始休年假,放假天数甚至比国家日历表上的多了整整两星期,老板今天还说了,只要完成交代的任务就可以随时随地打卡下班,加班的不仅有加班费还能报销路费,简直神仙公司。 戚禾拍拍她的肩,给她加油鼓气,祝西西坐下后又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小禾姐,祝你新年快乐,明年见!” 戚禾回头,笑了:“明年见。” 为了缩短通勤时间,戚禾在附近租了间单身公寓,平时没事就窝在里面,周末或者逢年过节才会回蓝海那边联络一下家庭感情。 出了写字楼,往左柺几步就是公交站台,戚禾手里捧着已经冷掉的外卖咖啡,站在这里安静地等车,寒风不疾不徐地往她身上吹着,短短几秒就将她裸露的皮肤染得通红。 好在没等多久,车就来了。这路公交车一直以来都没什么乘客,一眼望去不到五人,戚禾投币上车后,径直走向后排靠窗的位置。 沿途的风景随着车辆运行的速度时快时慢地倒退,戚禾取出包里的有线耳机,插入手机底部的小孔,然后打开了音媒体软件,在最近播放的歌单界面连续划了几下,显然没找到想听的歌,于是干脆粗暴地点开了随机播放。 六点钟的夕阳透着淡淡的粉色,渲染整片天空,戚禾背靠座椅,轻阖上眼,耳机里放着不算太感伤也不算太欢乐的歌。 前面几首并没有让戚禾产生出特别的感觉,直到听见“远方传来风笛,我只在乎你的消息”这句歌词,她睁开漂亮的眼,下意识按了暂停键。 车窗外依旧川流不息,华灯闪烁,如画的夕阳也彻底沉入地平线。她的思绪却不可抑地飘到了过去的某个节点。 一到家,热乎的饭菜还没吃上两口,岑佳佩又开始向戚禾单方面输出那个令她生厌的话题:“辞职的进度怎么样了,年后能不能办成?” 戚禾本科学的是师范英语,天坑榜单的热门专业之一,毕业后能从事的对口职业多是多,但质量和待遇都挺次,无非是与销售挂钩的外贸,教培,客服一类,较好的出路可能就是考个编制当个老师,然后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当老师这个想法,戚禾曾经是有的,选的时候也是因为她高考英语接近满分,觉得自己在语言方面还蛮有天赋,再加上师范专业带给家长的滤镜可不止一星半点,于是在多种条件的影响下,她被第一志愿录取了。 后来为什么放弃,许是理想与现实差距过大的原因,英语不仅没有想象的那么高端,甚至难学,头痛欲裂的视听说课程,门槛还低的等级证书,还有数不尽的主题演讲。 以上对于智商并不是很高的戚禾来说都是折磨,连续几个月实习下来,发现如今的教师行业早已不像父母那辈一样,只需做好教书育人的本职工作就行了,其中险恶懂的都懂。 可父母不那么认为,始终觉得带编的工作才是正经工作,其他都是给人打工的,岑佳佩更是迂腐不化,见戚禾低头一句话不说,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你们年轻人就是假清高,以为坐了个办公室就能年薪百万是吧,你信不信再过几年,等你年纪上来了,再看看还有哪个老板会要你,到时候去厂里拧螺丝人家都嫌你手脚慢。” “有多少人想当老师还考不了呢,既要学历又要专业对口,你别不知好歹……”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读书的时候谈工作,工作的时候谈婚姻,岑佳佩张口闭口永远离不开那句:“我做那么多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是不知道感恩呢?” 戚禾对此烦不胜烦,生存在如此窒息的环境中,她早就练成了一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本领,必要的时候,还会请求外援的帮助。 面对岑佳佩的咄咄逼人,戚禾脚尖一勾,果断踢向对面的人,正在拌饭的江月接收到姐姐的“求救信号”,立马做出反应,说:“妈咪,我想吃鸡腿。” 江月比戚禾小十六岁,是岑佳佩跟她第二任丈夫生的,当初不顾高龄的风险也要生下她,岑佳佩可谓是吃尽了苦头,对她自然是宠爱有加,连说话的音量都降了八百个度。 “好好好,妈咪给你夹。”岑佳佩一脸宠溺地摸了摸江月的小脸蛋,对挑食的小女儿说:“月月要多吃肉,补充蛋白质知道吗,瞧你瘦的。” 戚禾夹在相亲相爱的母女俩中间,越来越像个局外人,她默默放下碗筷,回了房间。 从浴室出来,戚禾在床上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总感觉今天的自己非常奇怪,动不动就走神,就连刚才洗澡的时候,看着身上未冲洗干净的泡泡,居然想到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画面。 愣神间,房门被人敲响,戚禾刚要下床开门,岑佳佩隔着障碍的声音却在下一秒,清晰地传入她的耳内。 “考编的事你再好好想想,尽早考回老家,小地方的考试难度比大地方容易很多。” “女孩子家家有个稳定的工作比什么都强,我也不是逼你,生活是你自己的,万一将来后悔了,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这还没逼她?都快唱三年了,戚禾烦躁地将被子往身上一裹,试图堵住噪音。 岑佳佩还想继续往下说什么,却被及时跑来的江月打断,听见小女儿眼巴巴地问:“妈咪,现在可以下楼散步了么?” 门口的动静很快消失,藏在被子里的戚禾在无人干扰的情形下渐渐睡着。 只睡了半小时,她就被渴醒了,先是利落地用桃木发簪盘了个小巧的丸子头,随后起身走到客厅烧了壶热水。 水在沸腾的过程中,飘渺的白雾从壶口一缕一缕地溢出,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无端响亮。 热水壶自动断电的同时,戚禾感知到从门口传来的细微动静,以为是散步的人回来了,没多想,走过去直接将门拉开。 然而等待她的,是戚禾不久前才梦见的男主角。 兜兜转转 自三年前毕业分手以来,戚禾也曾在某个辗转反侧的深夜,设想过和沉知聿重逢时身处的场景,思考过她该用怎样的语气和姿态,说出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是局促地说声你回来了啊,还是满脸坦荡地道句好久不见,亦或是冷漠地将门砰的一甩,用行动证明——前男友是做不了朋友的。 可脑子里的东西一旦实践起来,别提难度了,就连声简单的问候语都不一定能当面讲清讲全,梢不留心甚至还会“问候全家”,这就是情侣分手后的劣势。青梅竹马更是雪上加霜。 所以戚禾干脆利索地不去纠结了,神情随意地倚在门前,看着他。 总要面对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沉知聿正和人通电话,听见对面门开的声响微微偏头,握着手机的指节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不动声色地蜷了蜷。 一直到听筒里传来连名带姓的吼声,沉知聿仿佛如梦初醒般,随即转过脸,面无表情地应答着柯元泽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被晾在原地的戚禾,倒也没苦巴巴地干等着,一边抬脚伸进门底的缝隙,鞋尖稳稳勾住边框并来回拖动,一边隔着几米的距离,不自觉打量起他的身形轮廓。 只一件基础款的黑色大衣,就十分完美地勾勒出他的肩部线条,一颗扣子没系,露出里面的灰色连帽加厚卫衣,帽沿抽绳的末尾还是习惯性像从前那样分别卷出一个小小的揪,戚禾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青春气,这身装扮与学生时代的沉知聿几乎别无二致。 只是看向她时,眼神增了几分疏离感,浑身气质更是肉眼可见地变沉稳许多。可尽管千变万变,那张脸还是依旧令人赏心悦目。 走廊顶灯的光线明亮,沉知聿站在那里,通话时的句子长度由起初的一条,慢慢缩减至四字以内,再到最后发出的嗯、好、啊之类的单音节,反正就是字数越少他越敷衍,在眼下的场景中,他做不到专心。 在察觉戚禾似乎要用脚将门勾上,转身进去的那刻,沉知聿神色顿时冷了一个度,当即丢下这通电话的结束语:“有事明天再说。” 戚禾这边也停止勾门玩的动作,右脚伸回来,规规矩矩站好,迎接沉知聿投来的复杂目光。 沉知聿有一双标致的丹凤眼,薄薄的上眼皮轻轻一掀,弧形漂亮的眼尾随之微微上翘,直面戚禾的目光,透露出强烈的审视意味,但又漫不经心的,说不出的感觉。 戚禾读不懂他此刻的情绪,也不想读懂,视线越过他,望向沉知聿身后那把锈迹斑斑的老式防盗锁。 这两套门对门的房子,是各自父母在三十年前,同时购置的不动产,年代久远到墙皮都有些脱落,但随着近几年炒房买卖的兴起,时代的快速发展,竟然升级成了抢手的学区房,岑佳佩当然是为了方便江月学习才重新搬回来的,不然谁喜欢放着豪华的大别墅不住,成天挤在这栋破老旧里面。 沉知聿出国留学没多久,他爸妈便跟着搬离云城,沉知聿在国外待了几年,这间屋子也就空置了几年,两家的人情往来也早已经今非昔比。 所以戚禾不明白,父母不在身边,如今连门前的锁芯都生了锈,难以轻易打开,可他为什么还要选择来这,又为什么迟迟不开门,非要在走廊接电话。 戚禾下意识疑惑开口,只不过是针对自己的第二个为什么,她看着沉知聿:“你这是……进不去了?” 对方给的答案听起来很稀松平常,因为他说:“钥匙掉了。” “噢。”戚禾闻言点头,又问:“知道大概掉哪儿吗?” 沉知聿真的想了一小会儿,不确定道:“应该是在机场。” “那怎么办呢?”戚禾说着忽然笑了一声,揶揄的意思明显,像是看穿了什么,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粗心了。” 沉知聿的表情瞬间微妙起来,心也跟着狂跳,他眼睛直直地看着戚禾,企图从她眼睛里窥探到想要窥探的东西。 然而戚禾表现得却很平静,眼神是,表情也是,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即使和沉知聿分开多年,她还是细节地记得对方的习性。 但不排除,戚禾是故意这样说的。 在磨人方面,沉知聿向来不是她的对手,这时候如果继续盯着她多情的眼睛看,他恐怕马上就要原地投降了。 沉知聿很是泄气地说:“不知道,等会找个酒店住吧。” 戚禾精准捕捉到了这句话的关键词,于是左手食指往门上那么轻轻一推。 “不着急的话,可以先进来等。”她说。 沉知聿换好拖鞋进去后,戚禾给他倒了杯水,搁在客厅的茶几上。 墙上的裱花挂钟显示已经九点四十多了,戚禾转头看向面带倦色的沉知聿,轻声问:“吃饭了吗?” 她猜没有,“要不要给你煮碗面?” 她也就客气客气,戚禾厨艺不精,倒盐的时候经常捏不准量,再简单易做的食物都会被她弄成黑暗料理,好在公司有食堂,不至于每天靠外卖养活,要是沉知聿真饿了,总不能让他吃家里的剩菜剩饭吧,他现在是客人,得礼貌对待。 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好意,激起了沉知聿的毒舌属性,他半笑半讽的样子,说:“不用了,大晚上就不给医院增加工作量了。” 戚禾:“……” 什么嘛,她只是做饭难吃而已,又不是给饭菜下毒,至于这样吗?他这胃也太金贵了吧。 戚禾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白了他一眼,换以前,两个人肯定会吵架拌嘴,上头了还会扔枕头和玩偶攻击对方。 但现在,戚禾语气温柔得仿佛变了一个人,她说:“行吧,那就多喝热水。” 紧接着,那杯快要凉透的水,被戚禾拿起,直接塞到了沉知聿手中。 沉知聿当着她的面,喝得慢慢吞吞。 墙面正中央立着一台电视机,沉知聿低头喝水的时候,透明粗糙的屏幕里,男人失落的神色几乎是一闪而过。 戚禾愣了愣,以为自己看错了。 好久不见 和沉知聿独处的时间不到十分钟,戚禾又起身开了一次门,这次真是散步的人回来了。 “当当当当!姐姐你看!” 比戚禾矮两截的江月一看见她,立马像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超大的圆形彩虹棒棒糖,献宝一样递给她。 “谢谢宝宝。”戚禾有被惊喜到,弯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江月有些害羞地躲到她怀里咯咯直笑,戚禾顺势抱起她再次走回客厅。 进去前,岑佳佩一眼就发现了玄关鞋架上,少了双蓝色的男士拖鞋,直觉让她伸长脖子,确认似的往镂空隔断屏风后面望了又望。 静默八秒,她才终于又换上了那副自来熟的笑脸,沉知聿这个时候已经起身,准备问好,却被岑佳佩抢先一步。 “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沙发软垫下陷,岑佳佩在他身旁落座,看着沉知聿时,眼里满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简单扫一眼,连人穿了几件衣服都没看全,就开始心疼了。 “瘦了好多,国外不好待吧?” 沉知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把问题听清,还是有意忽略,只是回答:“还行,刚开始的时候是会有些不习惯,觉得无所适从,熟悉了就好很多,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他说这话的间隙,眼睛总是在她身上来回逡巡。 岑佳佩尽收眼底,同样问沉知聿:“吃饭了没?” 她看见对方摇了摇头。 “这么晚还没吃饭啊……”岑佳佩诧异道,视线不着痕迹地从戚禾身上掠过,而后故作自然:“那你岂不是一下飞机就往这里赶?” 岑佳佩笑得灿烂:“真是有心了。” 隐晦的小心思就这样被人轻飘飘地搬上台面,沉知聿没有出声,目光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对面,正在低头咬着棒棒糖边角的戚禾。 她应该是洗过澡了,穿着一套白色的摇粒绒睡衣,脑后的头发被发簪挽起,利落干净,额前几缕静静地垂落着,隐约遮住耳垂上那颗茶褐色的小痣,整个人的模样很是温婉。 戚禾抱着江月就像抱着一只蓬蓬软软的小熊,一会儿摸一会儿揉的,爱不释手。 她抿了抿江月递到嘴边的棒棒糖,还没尝出食用色素的具体味道,就看见妹妹眼睛亮晶晶地问:“好吃吗姐姐,甜不甜呀。” “有点腻呀……”戚禾闻言吐出糖果,柔软的舌头下意识伸了出来,抵在唇沿,像是回味,然而这之后的动作,沉知聿没敢再多看一眼。 戚禾的点评让江月倍感惊讶,心想,不是吧,明明就舔了一口,这就腻了,姐姐也太挑食了吧! 那就只好自己吃了,毕竟这么大一根棒棒糖,浪费可惜,江月在戚禾怀里吃糖的时候,忍不住看向沉知聿。 江月出生的时候,沉知聿和戚禾都在念高中,她那么小一点也认不了什么人,后来等她长大了些,能分辨的时候,她俩又去在读大学了,这期间其实江月都没怎么见过沉知聿,关于他的记忆自然是糊上加糊,连名字都忘记了,这会儿见到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长得可真好看啊,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个子很高,说话温温柔柔的,而且妈妈看起来对他很满意,一直在微笑点头,夸个不停,江月看着看着,不禁又看了两眼。 眼珠子转啊转的,在并不特殊的一秒,人小鬼大的江月用手挡住戚禾的耳朵,嘴巴凑上去和她说悄悄话。 她声音很轻:“那个哥哥总是偷偷看你。” 闻言,戚禾笑着摸了一下她的头。 沉知聿有意无意看过来的视线,戚禾当然知道,她没反应也只是因为——沉知聿是真的好没意思。 岑佳佩更是,她从起始那句就摊明了底牌,她绝对提早就知道了沉知聿会回国的消息,一直都在瞒着自己罢了。 沉知聿虽然不是岑佳佩亲眼看着长大的,双方交流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出来,但沉知聿这人很圆滑,自幼就善于讨长辈欢心,长着一张正人君子的好皮囊,芯子却坏烂了,为了达到目地,手段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当初得知是戚禾主动提的分手,把岑佳佩气了个半死,她被说教了整整三天三夜,她这个无敌的妈,甚至联系了一些压根八竿子打不着的邻里亲戚,当众施压,劝她低下脸跟人求合。 当前两个人聊的内容和话题,相互打的眼神配合,究竟是何含义,戚禾全部心知肚明,更加坚定她不会和沉知聿复合的决心。 当然,她也没那个打算。 沉知聿从头到尾都在观察她的反应,他今晚来的目地也很明确,他不信戚禾不懂,但他只给了自己一次前进的机会,只要得到哪怕一丝的回馈,他便永不后退。 空气莫名凝滞片刻,微信提示音叮的一声响起,打破了原本的沉默气氛,戚禾回的认真,手指敲敲打打,连江月什么时候从她腿上爬下去的都没注意,完了还问岑佳佩:“月月人呢?” 岑佳佩正和沉知聿聊起他父母的近况,全程注意力就没分给过其他人几次,听到戚禾的询问也有些懵,说我不知道啊,是不是回房间玩了,让她自己去找找。 戚禾正有此意,巴不得开溜,待在这实在太尬尴了,时时刻刻锋芒在背,她双脚刚碰到毛绒拖鞋就直接站了起来,想都没想就飞快跑进了自己的卧室,关门、落锁、一气呵成。岑佳佩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意图,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简单倒饬一番,戚禾踩着雪地靴背着香奈儿途经厨房时,发现沉知聿居然还赖着不走,甚至坐在她的固定位置上,慢条斯理地吃着热气腾腾的葱油面。 她穿戴整齐,头发都散了下来,一看就是要出门社交。 岑佳佩当场不满,语气有点冲:“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还能干什么。”她紧盯着沉知聿,眼睛很亮,唇边笑意更是慢慢地扩大:“当然是去约会啊。” 认真的雪 天气预报说今夜会下雪,也不知道准不准。 深夜十一点,戚禾走进网上这家好评如云的小吃店,然而约的人又双叒叕迟到了,这次是因为堵车。 戚禾照常选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以后,敬业的服务员立即送来了纸质菜单。 她漫悠悠地翻阅着,用铅笔圈了几样看起来还不错的甜品,随后放在一边,坐姿随意,就等人来了。 夜晚寒风刺骨,谢欣尧一进门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抬起被冻得火红一片的双手,一边交叉搓热,一边朝戚禾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天可真冷啊,比甄嬛从甘露寺到凌云峰那天还冷。” 谢欣尧幽默地抱怨道,前脚刚坐下,后脚戚禾就从羽绒服口袋里,取了她前天在直播购物间淘到的暖手充电宝。 草莓熊形状,可爱精致,附带照明功能,尤其符合戚禾对物美实用理念的一贯追求。 “还是你细心。” 谢欣尧将暖手宝捂在手心,冰冷很快被温热驱散,余光一瞥,注意到那支被她挂在椅背上的单肩包。 Chanel黑色小牛皮,官网价格最少四万打底。 “你今天怎么想起背它来了?”谢欣尧喝了点热水暖胃。 戚禾是个物欲极低的人,除了生活必需品,和一些不得不支出的开销,零零碎碎加起来,一年到头也花不了几个钱,更不会特意去研究什么名牌大牌,全凭日常知识积累,而且她还很节俭,出行只要能坐公交车,那就绝不打车。 但,戚禾在今晚不仅打了车,还是背着这支昂贵包包打的车,而且就吃顿夜宵……她竟然穿得这么漂亮隆重。谢欣尧着实觉得诡异,目光紧紧锁定她。 “你今天……” “不太对劲。” 戚禾因她神神叨叨的样儿不由地发笑,将菜单推到她跟前:“你想太多了,走的时候随便拿的。” “点餐吧。” 原本还很狐疑的谢欣尧,当看见菜单上的精美插图时,注意力瞬间被勾走。 “感觉每样都很好吃啊,你圈的这几样感觉更好吃。”谢欣尧选择困难症秒犯,不定间,突然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下一秒,身穿统一制服的服务员走了过来。 谢欣尧礼貌地微笑道:“嗯…你们店里的特色都有那些啊……” 等餐的过程中,两个人依旧像往常那般聊着毫无营养的话题,但基本都是谢欣尧在疯狂吐槽工作中遇到的神经质和奇葩事,分享欲较低的戚禾就偶尔补充两句,象征性笑一笑,时间就这样在闲言碎语中,一点一点地流逝了。 谢欣尧不知不觉又把话题绕到了戚禾的包上,准确来说,是绕到了送她这包的人身上。 “你是不知道,那天听你说这包是你总裁老板送的,要不是你后面解释了一句,我差点就要怀疑你这总裁秘书的真实性质了。” “这么夸张啊?”戚禾声音不轻不重,“你是觉得对方看上了我的美貌,于是想包养我,为了让我当小三,先把我骗进去,然后再用金钱和职级诱惑我?” 谢欣尧摇头,她说:“不是啦,你那么聪明,谁能骗你,谁敢骗你。” 戚禾:“那是什么?” “人前不熟,人后猛do的小说戏码听过没?” 谢欣尧语露兴奋:“我经常看的套路是那种……男女主角表面上是领导与员工的关系,背地里却是假戏真做的合约情侣。” 戚禾虽不像谢欣尧那样“博览群书”,但对于家喻户晓的狗血梗,她还是涉及了一点,回答说:“知道是知道,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她老板可是女的,不兴这样支持啊。 谢欣尧闻言双手托腮,直勾勾地盯着戚禾看,半响,缓缓开口:“这么多年,你就没考虑过……” “再发展一段?” 闺蜜思维跳脱不是一天两天了,戚禾明显有些没跟上,刚刚还在聊包和人的事儿,怎么一下下就扯起恋爱了。 她没说话,动作和神态明显是在学刚才盯着自己看的谢欣尧,话锋一转:“你今天的黑眼圈好重啊,昨天又通宵了?” 看着比自己还会转移话题的戚禾,谢欣尧没忍住笑了一下,点头说:“是啊,找到一本拉扯感非常刺激的小说,直接从黑夜看到了白天,没想到后劲还大,中午连觉都没补,一闭眼,脑子里全是书里的剧情。” 菜不知不觉上齐,戚禾拆开一次性碗筷的包装膜,随口问道:“什么题材的,让你这么欲罢不能。” 谢欣尧没出声,做的口型。 她说:“破镜重圆” 无比清晰的四个字,戚禾搅拌甜豆花的动作猛地一顿。 对方仍在那滔滔不绝地感叹:“从前怎么没发现,过期糖原来这么好磕,甜中带酸,酸里夹刀,看得我心脏抽搐,心口绞痛,简直了。” “仙品中的仙品,我要——” “沉知聿回来了。” 一句话,使得谢欣尧彻底收声。 她下意识抬眸,神色不自然地看向戚禾。 漫长的对视中,戚禾表情微变,那声音落得极轻。 “他都和你说些什么了。” 谢欣尧既不擅长演戏,更不懂得撒谎,话题迂回来转过去,始终围绕“恋爱”二字,就像她所说的,戚禾那么聪明,不干脆直接地拆穿,已经是给她很大的面子了。 谢欣尧叹了口气,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阐明。 “其实也没啥,就是他前两天好端端发信息问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问你的感情状况怎么样嘛。”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当然知道他背后的意思了。” “在不清楚你的想法下,我就模棱两可呗,说你挺好的,工作顺利,家庭和睦……反正没说这几年以来你一直都单身。” “然后他就暗戳戳告诉我,他可能马上就要回来找你了。” 最后的话音已落,窗外开始下雪了。 细碎雪花顺着冷风的轨迹缓缓飘至窗沿,仿佛一场匆匆而来的雨。 思绪游离间,她忽然听见了谢欣尧小心翼翼提的那个问。 戚禾迟疑了好半天,然后平静地回复说:“没可能了。” 她和沉知聿,不可能了。 返程的中途,雪势越演越烈,戚禾坐在出租车里,红灯亮的空挡,她目光穿过侧方车玻璃,看见不远处的广场上,此时正聚满了拍照赏雪的人。 几个调皮的小孩绕着马路墩子你追我赶,欢快地打着雪仗,原本一团团的雪球,在受到力的碰撞后,一瞬间就变成了飞扬的白沫。 目光掉转,有对养眼的情侣在浪漫的雪景下,一会儿跳舞,一会儿拥吻,彼此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而甜蜜的笑。 从幼年到成年,每一帧画面都似曾相识,那种熟悉又久违的酸涩感,再次悄悄地,狙击了戚禾的心。 各种心情交杂,她却渐渐地领悟到,原来回忆是那么苦的东西。 苦到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世界转眼就成了黑色。 只剩雪不停下。 雪落下的声音 到达小区门口时已过零点,四面万籁俱寂,只有冷风在雪夜里持续嘶鸣。 撑着从小吃店附近临时买来的透明雨伞,戚禾压着步子走上楼梯台阶,带着一身寒意来到了门前。 走廊里安静得过分,连同呼吸都变得压抑,她又抖了抖掉在伞面剩余的雪粒,收好后挂在了门把手上。 借助头顶声控灯散发的微弱光线,戚禾将微微颤抖的手伸进包里,摸索着放在最内侧夹层中的房门钥匙。 她手在撑伞走路的时候被风吹得又冷又麻,指节还有些僵硬,握拳用力缓解了两三下,结果还是没拿稳。 感应到东西掉在地面的啪嗒声,嵌在天花板上的声控灯也跟着亮了几分,与此同时,有什么物体从包包的开口里滚了出来。 戚禾确实很少背这支香奈儿,距离上次带着出门大概有半年之久了,久到她都记不得自己为什么会在里面放个圆乎的美妆蛋。 应该是某次出差见客户背这包充门面,为了做好形象管理所以特意备着的其中一样化妆用品,戚禾还在纳闷的功夫,美妆蛋一路又滚又弹,最近堪堪停在了对面屋子微微敞开的门缝间,角度卡得十分完美,严丝合缝般。 戚禾这时才注意到,原来沉知聿家的门一直是开着的。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他在等她。 双手又开始出现抖动的迹象,戚禾攥着袖口布料的十指,下意识紧了紧,内心五味杂陈。 在原地冷静了一分钟后,戚禾移开目光,稳了稳发紧的呼吸,没管丢在地上的包,缓步上前,推开了眼前这扇等待已久的门。 屋内的一切都陈旧,岁月痕迹浓重的实木家具,没养一条鱼的复古鱼缸,以及用红绿双色电线连接而成的钨丝灯泡。 她却没有在第一时间看见他。 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时隔三年再次进入他的家,戚禾打心眼里觉得恍惚,明明所有的所有都是老样子,就连覆满漩涡纹路的玻璃窗上,贴着的那张囍字窗花,颜色依然鲜艳。 是某年的除夕夜,她亲手剪的。 记忆如潮水,瞬间就以惊人的速度向她奔袭,汹涌且难以抵挡。 她不自觉叹气一声,低不可闻,将身后的门轻轻合起,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冬风萧瑟的雪夜,路面和树头分别积了一层厚薄不同的霜雪,隔着厚重的窗,戚禾竟然听见了雪落下的声音。是很宁静的声音。 许是雪天太过于浪漫,太过于美好,容易勾起无数相关的回忆,戚禾显而易见地又出神了。 她像是沉浸在久远的梦里,安静到分辨不出情绪。 腰间突然横来一只手臂,将她轻揽入怀,随之而来的,是久违的话语,和熟悉又陌生的体温。 “你的手好冷。” 沉知聿从身后圈住她,说话时的嗓音宛如情人之间的呢喃,含着低哑的缱绻。 被拥住的那一刻,手被触碰的那一刻,戚禾承认自己的心跳失序了,再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听窗外的雪声。 两个人在昏沉的夜色里相拥,看着同一场雪,姿态亲昵得仿佛从来没有分离过,她好像还是那个她,会在他怀里转头对自己笑的戚禾。 可他一直是他,会在她的手冷到发红发抖的时候,摊开自己提前在口袋里捂热的掌心,轻柔地包裹住她的,然后等她转头对自己笑的时候,他就会立刻亲吻上去。 沉知聿原本坚信她会义无反顾地推开自己,可她没有,不但没有抗拒,甚至有了迎合的趋势。究竟是她变了。 这下轮到他心跳失衡了,如果她能感知到,那一定是不安的紊乱,因为他怕从她口中,听到他根本不想听的内容,她说话向来直白,且残忍。 他只是想在梦境里多停留一段时间,就这样无声地抱着她,直到雪停。 她偏要转身回头,顺势掰开了他的手,她好像从来看不见他眼底的狼狈。 四目相对,两个人贴得很近,唇与唇的距离仅仅相差分毫,空气里仿佛点了一根干湿的木柴,火焰要燃不燃,吻要落不落。 她在沉知聿紧张的神色下,泛着微凉的手指从他绷紧的下颌骨,缓慢往下、往下,逐步滑到了他被衣领遮住的喉结处,有意无意地点了那么一下。 就是那么一下,沉知聿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呼吸沉了又沉,敛眉吸气的样子,似在压抑着什么。 戚禾怎么会不懂呢,他们以前可是名副其实的情侣,床上床下一言不和就开干的那种,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搂住对方的同时,尽情挑逗对方。 没想到几年过去了,沉知聿还是纯情得像第一次做的模样,耳尖动不动就冒出点粉红,在此时的情景中更是显得尤为可爱,被摸了亲了,喉结还会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反正是个不禁撩的。 想到这里,她没忍住笑了一声。 戚禾看人的眼神就像会旋转的台风眼,风力虽小,但吸力强劲,他完全不能自拔。 “你要做什么?” 良久,沉知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搭在她腰间的手也彻底放下。 可她的,始终没有从他身上挪开一丝一毫,看他的眼神比狐狸还狡猾,轻声对他说:“没做什么,在找东西呢。” “什么……”沉知聿的状态跟丢了魂没两样。 但凡他还有点理智,想起他们已经分手了,用她绝情的话来讲,就是不爱了没爱了别在纠缠了可以吗?也不至于被她摸得浑身起火。 沉知聿突然感到烦躁,不但痛恨自己的意志不坚,更恼她温水煮青蛙的磨人态度。 干脆直接打一炮会怎样? 以前不是勇得很? 刚想抬手制止她煽风点火的动作,下一秒,大衣口袋就被她伸进去的手,弄得鼓了又鼓,再下一秒,她将摸到的东西利落地取了出来,举到他眼前,要他看。 紧接着,她又笑了,说:“原来是掉在这里啊……” 他看着这把撒谎说掉了的钥匙,一时忘了反应。 NUNA3.0 沉默对视后,戚禾率先别过脸,擦身而过之际,食指突然被什么勾了一下,稍纵即逝,像风从紧闭的窗子外吹了进来,在她指尖划过一阵虚无的触感。 她有些惊讶地抬头,目光定在他脸上。 钨丝灯投下的光晕是柔和的暖色调,有点像壁炉里快要烧干的微弱炭火,不刺眼但灼人。 这一认知导致沉知聿难以分清,究竟是灯光迷惑了他的视线,还是戚禾眼底透露的轻讽千真万确。 答案显而易见是后者。 心头蔓上一记苦涩,沉知聿不留痕迹地收回手,很轻地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对上他似自嘲似挽留的目光,本想开门离去的戚禾动了点恻隐之心,往前走的动作明显一顿,心一横,折返到了沙发边缘。 整间屋子看起来都很干净,原本藏污纳垢的角落此刻一尘不染,应该是沉知聿回来前,事先安排人打扫过了。 所以不用担心坐下后,会不会把衣服弄脏的问题。 见她选择留下,沉知聿暗自舒气,只要她不走,给他相处的机会,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他这样想着。 “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他依然站在窗前,没有进一步靠近她,身后是飘洒的雪,询问的声音却比雪落下时还要轻柔。 有了话题,僵持的气氛逐渐缓和起来,戚禾没有直接说好或不好,反而意味深长道:“你是指哪方面呢?” 不是他故意不答,而是戚禾不许,她是个喜欢在话题上占据上风的人,沉知聿深知这不是反问句,于是保持沉默。 从身侧而来的凝视目光被戚禾有意忽略,她语气平淡地接上自己的话:“你问我过得好不好,是指家庭方面,还是交友方面,又或者是……” 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眼角藏着锋利的笑意,沉知聿觉得异常刺眼,迅速错开视线,下一刻,就听见她不带任何情绪的声线。 “感情——” 戚禾说完这两个字,视线越过他,眺望那扇被雪雾弥漫的窗,“你是想问我这个对不对,为什么不亲自来问我,我记得我们没有互删任何联系方式。” “所以为什么不来问我。” 她口吻像宣判,“是因为不敢吗?” “是。” 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当沉知聿斩钉截铁的声音钻进她耳朵的时候,戚禾内心忽然涌上一阵古怪的感觉,沉甸甸的压在胸口,后知后觉,那是愧疚感加负罪感衍生出来的产物。 她宁愿沉知聿阴阳怪气地对自己说“是你想太多了”“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你是谁”诸如此类的话,而不是这句“我不敢” 大约是因为,沉知聿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眼里的好孩子,长相好,性格好,家世好,哪哪都好,学生时代只要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无一不想到站在领奖台上那个熠熠生辉的少年,他恣意,高傲,万丈光芒,完全是同龄人心目中的天之骄子,很少有人见过他这般落寞失意的样子。 也很难想象,“不敢”二字沉知聿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实在太割裂了,戚禾眼里写满了震惊,脸色由难以置信到惶恐不已,三年前是她做得太绝情,太残忍,深深伤害了他,她欠他一声道歉,迟来三年的道歉,可重逢后知晓他回国的意图,戚禾很快改变了想法,决心放弃这段有因无果的感情。只要她够狠。 又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沉默,沉知聿突然朝她走了一步,戚禾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扬声打断他前进的动作:“我都去约会了,你说过得好不好。” 方才亲密依偎的时候,沉知聿确实闻到了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烟草味,他克制着没问出来,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立场质问,结合她目前的穿着打扮,想来是去见了什么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她都没有穿得像今晚这样漂亮过。 “是啊,你都去约会了,能不好么…” 沉知聿想当然地认为,她之所以会回抱他,搂住他,抚摸他,原因是她默认了和自己复合这件事。 可事实是,她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取暖机器,仗着自己对她无条件的忍让,纵容,有求必应,理所当然地吸取着他本就不多的温度,直到他身上的电量用得一滴不剩,热源彻底消失殆尽,也正是他丧失价值的一天。 或许更可恨,他连温度都不该有,应该是冰冷的,无情的,始终像她记事本描述的那样——沉知聿只是一个任由戚禾发泄情绪的工具而已。 得知真相时,心脏像是被活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埋在里面的是窒息的疼痛,是鲜血淋漓的尊严,以至于在每每因她难捱的关头,沉知聿都会咬牙切齿地想,下次见面,他一定不会让戚禾好过的,一定不会。 “你现在很开心吧,戚禾。”他喊她的名字,语气里夹杂着微不可查的愠怒,直视她的眼神却是那么的感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戚禾强装镇定,迫切希望手里有一杯水,以此分散注意力。 耳边传来一声嗤笑,紧接着,手腕被扼住,灯光下是她苍白的脸。 “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你最会的事吗,你还想要我怎样呢。” 沉知聿语气冷静到可怕。 毫无疑问,戚禾长得很美,清冷但不失温柔,笑起来会掀起一股平静的感染力,流泪时总能让他生出一种我见犹怜的破坏欲。 欣赏着这张风情万种的脸,沉知聿越来越觉得她像某种植物——野百合。 潮湿环境下生长,但表面又离不开充足的光照,简而言之,面热心冷才是她的本性。 无视她的挣扎,扼住她手腕的力气下意识收紧,沉知聿说:“得知这么多年,我依旧对你恋恋不忘,下了飞机第一件事就是马不停蹄地赶来见你,联系你的朋友你的父母偷偷打听你的近况,看到你去和别的男人约会,我除了祈祷对方在去见你的路上最好被车撞死以外,其余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再到现在—— 他语气加重:“被你嘲讽,被你戏耍,可我还是不受控制地想要抓住你的手,你知道我走进这栋小区花了多大的勇气吗?你知道我看见你的瞬间有多想吻你吗?” “你呢,你有在乎过吗?”他执着问,“所以你很得意对不对,得意我连你的微信方式都舍不得删,得意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放下过你。” “告诉我,你很开心很得意对不对。”他看着她,渐渐的,眼中有了朦胧的雾气。 越挣扎越无力,戚禾被钳制得不敢动弹,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窖,只能声音沙哑地说:“我没有。” TurnThePage 精疲力尽回到家,戚禾第一件事就是给谢欣尧发致歉短信。 没过三秒,聊天框顶部就开始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 对方在五分钟内,一连串回了将近二十条微信语音。 【怎么那么晚还没睡。】 【不是,你管这叫利用?利用我啥了,好像是有点……】 【没事,恨不得被车撞死这种话连我自己都经常说,谁让这个世界那么操蛋呢,烦起来当真是一天都不想活了。】 【你又不是故意引导他这样说的,不怪你,真的,是他太恶毒了,我也不是吃素的,刚刚已经诅咒过他八百回了。】 【有生之年我竟然成了沉知聿的假想敌,想想就魔幻啊!】 【怎么滴,约会这个词难道只能存在异性之间么?我们女孩子也是要约会的呀。】 【你要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请我吃一顿吧,辛和园那边新开的川菜馆,味道据说很不错,要不要再约一约呢?】 【……嗯,时间你定。】 戚禾边听边应,心头自责感在得到谢欣尧的谅解后削弱不少。 揉了揉沉重的太阳穴,她躺在床上,卧室没开灯,死气沉沉的。 窗外好像还在下雪,两个人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完这些关于沉知聿的话题,陆陆续续聊了几句其他的,互道晚安后,戚禾摁灭了手机屏幕,在黑暗里摸到了床头柜上的充电器。 忘了静音,手机在充电的过程中冷不防响了一声,戚禾迷迷糊糊地睁眼一看。 这条微信距离上一条已经间隔有半个小时了。 也就是说,谢欣尧在打字和发送两者当中总共犹豫了半个小时。 【这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你到底为什么会和他分手啊?】 【难道他在外面有人了?】这句话后面跟着一个“我觉得不太可能”的表情包。 见戚禾迟迟不作答,谢欣尧以为她睡着了,刚想放下手机,一眨眼的功夫,对话框里新出现一行字。 【因为他觉得我不够爱他】 这的的确确是分手的原因之一,所以她没骗人。 然而最真实的原因,没人比她更加清楚。 夜深人静,愧疚感又开始悄然滋长,戚禾望着看不见轮廓的天花板,捂了捂忍不住想要流泪的眼睛。 自我消化了一会儿,随后她拉开床头柜的第二格抽屉,动作熟练地拨出了搁在里头的白色小瓶。 水杯是空的,天寒地冻,从温暖的房间爬起来走到冰冷的客厅接水,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非常困难,然后她直接把药丸咬碎了,生吞咽进胃里,也不管这样的吃法有没有效果。 天底下就没有不苦的药,哪怕是助眠的褪黑素。 这一觉戚禾睡得并不安稳,梦里的画面像孤立在海面上的零碎岛屿,无法衔接和还原,记忆如翻涌的浪潮,顷刻就将拉回到了那年夏天。 高考结束的当天下午,戚禾果断推掉班级举办的谢师宴,在与她考点相隔不远的教室外找到了正在门口收拾书包的沉知聿。 当时广播在放歌,名字叫做《剩下的盛夏》,这是一首离别曲,意味着过了今天,操场、蓝天、黑板、日光、合欢树,一切都再难相聚。 不顾旁人诧异打量的目光,戚禾一路将他拽到了早已预订好的酒店。 下车上楼,滴卡进门,全程由她主导,她吻他,急不可耐,狂风骤雨般将他扑倒。 纠缠间,因拉扯的幅度过大,小腿在某个汹涌的瞬间,直直撞上背后坚硬的床脚,沉知聿下意识吃痛一声,而她完好无损。 来不及检查自身的受伤程度,就被戚禾一把推到了酒店的大床上,他表情既痛苦又欢愉,明明还没有撞进去。 她动作强硬地跨坐他腰两侧,腿弯尝试着摆动了两下,一边感受他心脏极速的跳动,一边颤着手去解他衣领的纽扣。 布料柔软的百褶裙从他身上一寸寸扫过,湿软的唇即将压下的片刻,她忽然开口,说出的话有点像电影里的台词,她眼里只有他:“你愿意吗?” 可惜这并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告白场合,她也只是在询问他,愿不愿意主动为她脱不衣服而已。 他无法说他不愿意,于是在话落的那一秒,用深吻代替了回答。 做爱这种事就像在幽闭的空间里吸烟,氛围到了便一发不可收拾。 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心照不宣的对视,两个人就会从白昼的朝露看到夜晚的月亮,一直做到身下的床单能够挤出水,才肯恋恋不舍地停下。 在家里也做过几次,双方的父母当时都很忙,隔三差五不着家,压根没空管他们,发个红包送点礼物就将人打发了,哪里还会关心小孩身体的发育和生理的成熟。 偷情的感觉刺激是刺激,尤其是她被他压在门后,腿被高高抬起的时候,一面要迎接对方凶狠无比的撞击,一面还要忍住破碎的呻吟,避免被接二连三敲门的家长发现。 但麻烦也是真麻烦,光是打扫卫生就让戚禾感到头疼,虽然沉知聿会权权负责,她当甩手掌柜就好,但她就是嫌麻烦。而且万一哪天一不小心就被逮到了,那真是又抓马又社死的。 因此在距离大学开学的那三个月小长假里,两个人经常夜不归宿,甚至连手机都不带,玩了好几次断联,这时候现金的用处可就大了。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高考出分的前天晚上,两个人在浴室的花洒下面做,温热的水流顺着身体的曲线一滴滴往下淌,地面铺满白色的泡泡,被水轻轻一冲,就立刻无影无踪。 戚禾看见以后应该是想到了什么,感觉来临之际,她指甲陷进他的皮肉里,压抑着,哭喘着,同时问身后的男人:“今年冬天会下雪么?” 她在烈日炎炎的夏季,问他今年冬天会不会下雪,很微妙的感觉。 沉知聿在镜子中对上她明亮的眼眸,俯在她耳畔低低落下一句:“你很想去看雪吗?” 他们住的城市已经很久没下过雪了,很久、很久。 静默半响,直到身体再次被撑满的时候,她回答说:“嗯……很想。” 后来,他们约定去了北方。 —— 中秋节快乐啊朋友们! 对了,沉知聿就是在今天出生的,也祝他幸福美满。 WishU 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就是从这天起,彻底乱了套的,她有这方面的需求,他就随叫随到,他在床上的模样简直可以用乖顺一词形容,要是她当天心情不好了,他甚至会变着花样变着姿势只为哄她。 久而久之,在无数个混乱的日夜,在许多次水乳交融的过程,戚禾也渐渐发现了——沉知聿很适合当情人。她的。 除此之外,两个人在感情上依旧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突破,谁也没能做打破玻璃的一方,于是这种不清不楚、不伦不类的关系一直维持到七年前的那个深邃隆冬。 那天也下雪了,在他见到她之后。 其实两个人从开学后就很少见面了,也就戚禾新生报道的那天,沉知聿帮忙搬了趟行李,顺便和她在学校里面逛了逛,简单了解一下哪边食堂的饭菜更加便宜好吃,哪块地方的外卖容易被贼惦记,还拍了拍几张镜头感十足的合照,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两个人真的太忙了,忙着上起不来的早八和困死人的晚修,忙着听一些无聊至极的讲座和刷一些毫无意义的学分,每天忙得团团转且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这样的生活就像他们每次的通话记录,重复单调但又少不了偶然的惊喜。 不远万里而来的惊喜。当时正值农历十二月,再过几个星期就又要庆祝新春到来的时间。 暖气充足的寝室里,阅读灯调到适宜的亮度,戚禾坐在自己床位下的椅子上,身体裹着一条深蓝色的毛毯,手指敲击键盘的动作快到几乎要擦出火。 完成整个全英版Presentation的图文部分,快速浏览一遍,理清大致流程,她把总是念不太顺口的生僻单词输进了翻译软件里,跟着矫揉造作的美式气泡男音,边听边读边纠正。 Dehydration脱水这个单词在跟读到第十遍的时候,外面阳台正在晾衣服的室友突然尖叫一声,惊讶的声量高到甚至穿透厚重的挡风玻璃门。 还没休息的另一个舍友听到动静时,将靠近阳台的门拉开了一道很小的缝,以免冷风大面积透进来,并探头询问,怎么了?难道又有虫? 对方手里还提着滴水的洗衣盆,闻言押着嗓子说:“楼下有帅哥……” “真的假的。”众所周知,帅哥在大学里可是实打实的稀罕物件,既不可遇更不可求。 所以一听有帅哥,寝室女生除了正在和pre艰苦斗争的戚禾,纷纷搓搓小手,神情激动地从门缝间钻了出去。 很快,这扇门又被轻轻推开了,看样子是有什么话要说,戚禾见状摘掉了耳机。 同时灌进来的还有强劲的风声,戚禾听得有些模糊,在舍友连连眨眼的催促下,她脚步沉沉地走了过去。 “谁找我啊……”自言自语在看清是谁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视线里有昏黄的澄灯,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梧桐树,沉知聿就站着夜色的树下,仰头与她对望,月半弯,天上星,一点点,一滴滴。 在她终于舍得出现,从光影错落的窗台低头看向他时,他忽然笑了,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随风摇曳的枝叶,轻轻慢慢,几分柔软。 让她忍不住深深呼吸。 明明满地的枯枝败叶,景色实在称不上漂亮,可那时的戚禾只觉得,原来他这么漂亮。 像今晚的月亮一样。 她看着看着,突然就很想,和他私奔。 穿好衣服下楼,跳过可有可无的寒暄步骤,戚禾一上来就问沉知聿:“你怎么来的?” 站在风里有些久了,沉知聿的脸和耳朵被冻得微微发红,回答前扫了一眼她的着装,见她把自己裹得像蚕宝宝似的里三层外三层,心里没由来的感到欣慰,至于为什么欣慰,大概是因为她没有草率地披件棉服、穿双拖鞋就出来见他,始终把自己的身体健康放第一位。 欣慰过后同时又觉得有点失落,因为这也间接表明了,她并不是很急着想要快点和他面对面,从二楼到一楼这段不足二十米的路上,走得也慢慢悠悠的,完全不像自己那样恨不得飞过来。 强烈的落差感促使沉知聿回答时的语气,比今晚的风还要冷淡,他说:“还能怎么来的,开车来的呗。” 其实戚禾是想问他怎么进到里面来的,学校的东南西北门都设置了人脸识别,外校人需要登记才能通行,可现在这个点,保安亭那边恐怕早就下班了。 不过听他这样一说,戚禾立马被带偏:“你那驾照不是上个星期才拿到手的么?就敢上高速了?”最起码有个过渡期吧,要换成她,肯定会在平常的街道先开熟了再说。 “持证上路有什么不敢的。”沉知聿显然不以为意,甚至自恋起来了,“我车技这么好,区区一个高速难得到我?你也太小瞧我了。” “……”戚禾闻言一时语塞,只敷衍地噢了一声,便没了话音。 气氛随之变得尴尬。 清明的视线在空寂的周围环顾了两圈,再度看向他,戚禾问:“那你今晚住哪儿?在外面订了酒店房间没?” 大半夜开车过来找她,她不关心他的安全问题就算了,竟然还想赶他走。 本就心里闷着一堵气的沉知聿,此刻无论戚禾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要过度解读一番,才肯勉强应声。 他说:“你们学校西区不是有个24小时营业的宾馆么,我准备去那看看。” “但我不知道要怎么过去。”沉知聿补充一句,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眨得很无辜。 言下之意,可以送送我嘛,还想和你多聊几句。 定眼看了看他肩膀处那块不明显的灰白色,格格不入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剐蹭到而留下的。 她心想:你连我学校哪面墙好翻都研究得明明白白,区区一条路难得到你? 但戚禾看破不说破,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忍住笑意,她认真教他:“那你可以关注一下我们学校的公众号,上面有完整的平面图,学校比较大比较绕,你之前来过应该知道,要是担心迷路,就把导航打开,或者问问路人。” 她说,外面好冷的,我得回去了。 听见她说冷,沉知聿心头那点别扭顿时烟消云散,点头说:“那你快上去吧,我一个人也可以的,你们学校路灯还挺多,你知道的,我有点夜盲,也不知道西区那边亮不亮……” 他越说越远,甚至扯到了某天晚上高中放学,因为天太黑,加之他有夜盲,她又没在他身边提醒他小心脚下,果不其然就被某不知名物体绊倒在地,当时流了好多好多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疼得他都快掉眼泪了。 一直委屈巴巴地说到那句“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才堪堪刹住车。 深情款款的面部表情搭配可怜至极的语气语调,没人会无动于衷,包括明知道他是在演戏的戚禾,她张了张嘴,拦住沉知聿还想继续卖惨的势头,只说了四个字。 “走吧,我们。” 目的地离她住的地方不是一般的远,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几乎要绕半座校园,两个人走到石板桥上的时候,戚禾突然顿了顿脚步,转头对上沉知聿不解的目光。 浓重夜色里,不期然而来的风将她额边松散的头发吹得乱乱糟糟,随意拨至耳后,戚禾抬头:“说吧,想问什么?” 积压一路的百感交集,其实已经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转化成了难以破口的情绪,于是铺垫铺垫再铺垫,先讲完那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废话,再把她拉到一个安静的场所,时至目前,沉知聿等的正是她的明知故问。 相比她语气的轻快坦然,沉知聿的声音明显低迷一点,他哑着嗓音反问:“所以你答应他了吗?” 三小时前,他好不容易从泡了一天一夜的实验室里活着走出来,整个人疲惫得像脱光水的干尸,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等顺利总结完实验报告以后回到寝室,刚想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却意外得知——有人向她表白,并且她答应了。 他清楚柯元泽性格上的恶劣,言语经常真假参半,专拿人寻乐。 所以沉知聿一开始是坚决不相信的,觉得他又在扯谎骗自己,这样的招数屡试不爽,发誓不再轻易上当。 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这是假的,尤其是给戚禾打了若干个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的时候,左耳是损友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嘲笑,右耳是从听筒里传来的机械忙音,一想到接受表白的她,此刻正躺在其他男人的怀里笑。 特别是,特别是……他一想到那些对他来说万分残忍的画面,自以为傲的理性在嫉妒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于是他选择不管不顾,来到她眼前。 “所以你答应他了吗?” 她不说话,他就一遍又一遍地问,直到她作出相关的回应,哪怕是模糊不清的,指代不明的,而不是将他早已悬在半空的心,吊得不上不下,随便地抛来抛去,使劲折磨他。 她从来不会正面回答他开门见山的问题,他很了解她。 她一如既往地说:“他人挺好的,是我的直系学长,送的花很好看,我觉得他—— “还可以。” 按照她的语言习惯,还可以就是很不错的意思,他明白的。 顿时,沉知聿低下头去,也因此错失了从她脸上闪过的波澜。 久久,他却问:“有了他,你还会来找我吗?” 有时候,他觉得她没有心,明明看见了他眼里的爱意,却刻意视而不见。 有时候,她明明对他很冷漠,但他又毫无办法,墙了南墙也不死心。 他甚至不奢求成为她感情上的备选,只想乞求她别那么早丢下自己,即使是以一种道德败坏、上不了台面、被万人唾弃的身份陪着她,他就已经觉得很好了。毕竟他们的身体是如此契合。而且小三很难当的。 她看着他逐渐湿润的眼睫,看着他眼皮下的乌青,她记得他最近的实验比较多,他在微信里和她吐槽过,说生物好难学,每天都有分析不完的数据,甚至幼稚到问她现在打包回家会不会退学费,他不想待在学校里面了,因为那里没有她。 或许是大冬天他冒着严寒,开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高速,只因怕她被别的男人抢走,不顾危险也要过来找自己的原因,让她心中不忍,让她感动不已,于是戚禾又动摇了,在他面前,这颗本该坚硬的心,也会出现柔软的一面。 她刚要说话,脸颊突然传来温凉的触感,也有什么擦过了他的眼角。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向上。 扑簌簌像花似的落下来,落在她睫毛,落在他肩头。 这是他们在北方看的第一场雪。 她迟钝地伸出手去接,声音却果断,片片雪花在手心融化的时候,她对他说:“沉知聿,以后每年冬天都一起看雪吧。” 她握住他的手,轻声强调着:“我和你。” 天空在飘雪,他的心却在下雨,突如其来的太阳雨。 之后,他们在漫天飞雪下拥吻,青涩的,欣喜的,空气中仿佛掺了一缸蜜糖,连风里都有了甜丝丝的味道。 北方的雪总是比南方来得早、下得多,在一起后,他们看了无数次雪,每当下雪的时候,两个人都会默契地想起对方,隔着遥远的距离,听着对方耳机内的细微雪声,盖上被子互道晚安。 然而在这些无数次当中,没有一次雪像七年前那样让她心动,也没有一次雪像七年后这样让他绝望。 再也没有。 好想爱这个世界啊 今年除夕夜依旧过得寡淡,一言不发吃完这顿味同嚼蜡的团圆饭,安安静静看完这届毫无新意的春晚,再睁眼就算是新的一年了。 次日,鸟都还在树上打盹的清晨,过去一年都在兢兢业业事业家庭两手抓的戚禾,却没能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大好日子里换来一个懒觉。 睡梦中听见岑佳佩要她独自一人回外婆外公家拜年的恶耗,戚禾浑身抗拒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痛心疾首的表情就好像有两辆性能强大的拖拉机将她前后夹击着,一辆只顾发出震得她脑子突突跳的声响,一辆车头车尾都载满了对她指指点点的人,然而这些人并不是别人,正是她名义上所谓的亲戚们。 装扮得连指头缝都洋溢着一股贵妇气息的岑佳佩,见戚禾一脸排斥的模样,即将飞往西沙岛享受日光浴的美丽心情,登时就被这张丧气到要命的苦瓜脸破坏。 她语气十分不悦:“至于吗至于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知道的以为你是去外婆外公家拜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被谁强逼着去缅甸搞诈骗了一样。” 戚禾闻言不禁腹诽,可不就被逼的吗?逼她的人是谁,你是一点心里X数都没啊…… 以往都是他们一家三口大包小包地开车过去,这种阖家幸福的好事哪能轮得上不受待见的她?有时想去都会被指名道姓勒令不准,现在倒好,自己美滋滋的和老公女儿度假去了,反手就甩给她一项那么烦人的任务。 在戚禾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时候,岑佳佩的语气已经由明晃晃的阴阳怪气转变成了赤裸裸的指责:“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没良心的人,小时候你住在外婆外公家,他们有多疼你,你难道全忘了吗?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是不是,在外面最好也别说你是我生的,我丢不起这个人。” 岑佳佩说到这缓了一下,明显没撒够气,以过来人的经验继续嘲讽道:“你不就是怕村里那些叔叔阿姨问你工作和结婚的事情吗?这有什么好怕的,人不要太老实知道吧,你都快26了,成天怕这怕那的,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她只是单纯对那种刨根问底式的打探、夸张极致的寒暄,以及在面向那一张张虚情假意的嘴脸时容易反胃而已,但这些岑佳佩是永远不会理解的,更不可能感同身受,戚禾也懒得与她争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蠢事她向来嗤之以鼻。 于是戚禾果断躺了回去,在岑佳佩正打算掀翻她被子把她从里面揪出来再骂一顿的时候,戚禾为了守住自己温暖的巢穴,只好投降一般道:“我会去的,可以消停了吗?”然后戴上耳塞,闭眼装睡。 这下岑佳佩当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很快转身离开。 再醒来已是晌午,戚禾一出卧室就看见了被江月丢在客厅一角的公主裙,晃眼的亮粉色,袖口处镶满大大小小的釉质白珍珠,价格看得出的昂贵。 长度也正正好适合穿着踩沙滩,意外江月怎么没带到岛上去,那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小岛,每年都有数不尽的游客前去看海,她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的时候还是在高二的地理课堂上,光是听一听授课老师的描述就已经满心向往了,可惜当时还在读书身上又没几个钱,等工作后有能力了时间又成了最大的阻碍,于是一拖再拖,拖到现在也没能实现,反倒是只需要小小撒个娇就能被父母无条件满足愿望的小妹妹替她先看了。 其实她不该意外的,因为江月最不缺的就是漂亮裙子,衣柜里昨天才挂进去十几条,由短到长,由薄到厚,任她挑选。 所以既然有了新的又何必在乎旧的呢,想丢就丢了,她又何必像对待珍宝似的捡起来,她摸着其中一颗珍珠,有些自嘲地想。 在家拖延了一阵,下午十二点左右戚禾才买票出发。 长途客车在村口的指定站点停下。 连续乘坐长达七十多里的路程,精力难免不济,平稳下车后,戚禾给自己喂了一颗糖,酸甜的柠檬味在齿间化开,又迅速窜至脑顶,适当缓解了因路段颠簸而产生的眩晕感。 暮色时分,落日低悬于山和树之间,只映出半边灿金色的霞光,照得百米开外处的村落仿佛装在玻璃罩里的琥珀,朦胧、神秘、难掩凄凉。 一望无际的原野,成片成片的狗尾巴草在张牙舞爪的狂风里招摇,等到已经闻不到一丝残留的车辆尾气,戚禾这才迈开脚步,提着精心挑选的伴手礼,神情凝重地再度走上这条通往家门口的羊肠小径。 越往里走,道路越窄,越过一段荒草萋萋的斜坡又来一大块暴雨后至今未干透的泥泞土地,一路坎坷地走着,好在戚禾穿了一双舒适度极佳的运动鞋,鞋底厚实且防滑,虽然无可避免还是会沾染黏湿的泥巴,但也比摔一跤惨兮兮地瘸着到家好。 这地位于云城的边陲地界,因常年未经开发,经济和交通自然是落后的,村子里的青壮年也由此少得可怜,大部分都是些年迈的老人和幼小的孩童,说难听点其实就是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 戚禾曾经就属于后者中的一员,长到十五岁左右才从这种闭塞的环境中剥离出来。 边走边留下的脚印就像一块块记忆拼图,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点点滴滴都被戚禾慢慢地捡起,她望着天边隐隐绰绰的云雾,心中有万千感慨,在某个巷口的拐角处,她顿住脚步,将镜头对准视线范围之内的所有景物。 只拍了一张照片她便收好随身携带的相机,放进旅行包内,然后继续向前走,直行距离不足十米,视野陡然变得开阔,再抬头,目之所及是张灯结彩的尖角屋檐,红墙绿瓦在暮色的笼罩下像是抹了一层迷离的珠光,聚在一起的每个人影都没有焦点。 从半空射向平地的阳光在横穿树杈时被剪得七零八落,洒了一地不规则的斑驳,戚禾踩着这些光斑,在乡里乡亲的热情招揽下,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还没走多近,就被这群晚饭后出门闲谈的叔叔阿姨们围在了中心,他们操着一口地道但她并不是很能听懂的方言,问她是谁家的女儿。 用不着她自报家门,多的是人帮她回答,话说也神奇,她都好几年没回来了,每回一趟不仅会被一眼认出,有时候戴了口罩也没用,这群人简直比她本人还要熟悉自己的眉眼与身形。 起初交谈时的话题绕过她,先聊她原父母的爱情纠葛,一阵隔岸观火后,再绕到她身上,问她工作怎么样,是否带编,有没有对象…… 戚禾早有准备了,回答得相当流畅,该编的部分狠狠编,全程语笑嫣然的,本以为能尽快蒙混过关,谁知稍不留神,众人就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戚禾毫无防备地听到了沉知聿的名字。 “要我说,你俩当初就不该分手,打死都别分,你瞧瞧人家知聿现在过得多好,而你呢,连工作都不稳定。” “也不知道你那时候怎么想的,都快结婚了,居然平白无故就把人踹了,像他这样把你当宝贝疼的,怕是以后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咯。” “听说他今年要回国了是吧,你找个时间约他吃顿饭,态度温顺一点,别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男人都喜欢懂事听话的,你要是有那个心,说不定又成了哝。” 句句听起来都像是好言相劝,其实明里暗里全在讽刺她不知好歹,放着沉知聿这样又帅气又多金的情种不要,非要分手,觉得她脑子有病,觉得她假清高。 戚禾已然习以为常,暂且还顾及着所谓的体面,委婉道:“不好意思,我没那个心。” 与她呈对角线的女人听后莫名冷笑一声,语气不阴不阳:“你就算有那个心又能怎么着,人家知聿可不见得再吃你这碗馊了的饭。”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个个都精彩纷呈,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替她感到难堪,有人忍不住站出来搭话救场,总之,戚禾的处境不容乐观。 各种各样的目光直射在她身上,轻蔑的,怜悯的,审视的,以己度人的,恨不能把她射得千疮百孔。 戚禾默不作声地接收着这一道道戏谑的目光,不由感叹人心险恶,幸亏她也不是什么好人,道德感有是有但不高,反正以牙还牙就对了。 她眯了眯眼,语气温柔得要滴出水来:“一口一个知聿,叫那么亲啊,怎么?” 惯有的停顿,戚禾笑意深深:“是想老牛吃嫩草了?” “你!”对方果不其然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没有教养的东西!就你这副德行,难怪爹不疼娘不爱!” “随便咯。”戚禾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转身之际,又听见对方愤愤地说了一句什么。 “要不是小枝没了,哪还轮得到你……”对方趾高气昂的话音未落,在戚禾突然回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神立马闪躲,心虚不已。 众人尴尬地推来推去,支支吾吾,连声说我们只是在开玩笑而已,都是一时嘴快作不了数的,让她千万别见怪。 “开玩笑,一时嘴快。”戚禾重复之后敛声,不寒而栗的眼神精准地扫向每一个对她恶语相加的人。 她要的是这样的回答吗? 简直好笑。 “是,什么都是我捡她的。”本该出言反击的时候,她却忽然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扎在心头的刺,被猝不及防连根拔起的瞬间,原来是那么那么的疼。 如果不是发生在她家的烂事太多了,她想自己来去时的路一定会比现在顺畅些许的,完全不至于沦落到被人随时随地当笑柄、被人肆意践踏尊严的地步。 最终,她把矛头指向了造成这场硝烟的导火线,沉知聿。 视线死死锁定那个触犯她逆鳞、躲在人群身后,此时正在头冒虚汗的中年妇女,戚禾神情畅快道:“我是不如她,但你不知道。” “沉知聿。”她将他名字的字音咬重,嗤笑道:“我压根看不上他。”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浅浅的脚步声。 那响动像密集的鼓点,无端震颤她的心,戚禾直觉不妙。 跟随众人齐刷刷看过去的视线转头。 霎那间,戚禾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就站在她不久前刚走过的地方,怀里抱着猫,眼神平淡到几乎没有情绪。 戚禾脸色空白,天边最后一抹橙光也跟着越退越远。 脑中的弦彻底绷裂。在对视的那一瞬。 可惜没如果 黄昏一晃而过,临近黑夜时的天色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阴沉沉地压向四方,叫人愈发透不过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逃出那块平地的,只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重,她快没力气继续往前走了。 戚禾一路上都在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刚刚发生的种种。 被动沦落成众矢之的的边缘,遭受到隐晦奚落时的强颜欢笑,以及周旋于各种有色眼光下的身不由己,每一副场面都让她感到厌烦和吃力。 然而这些糟糕的一切,和沉知聿出现的那短短几秒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回想起他冷漠的目光,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就径直离去的决然背影,除了有种说坏话被当场抓包的心虚感,戚禾对他的愧意又无形增加了几分。 越想,心越烦。 路过一片繁密的竹林时,耳边突然炸开一道骇人的鞭爆声,戚禾被这平地惊雷吓得连忙捂住胸口,方才的所念所想也因此,瞬间抛之脑后。 她向来恐惧这种易燃易爆炸的东西,每逢参加需要点燃烟花爆竹的红白喜事,必定躲得远远的。 本就处于高压心境下的戚禾,被响声这么一惊,脸色立马铁青,原以为又是村里那些顽皮的小孩扔摔炮吓唬人,正当戚禾转头准备出言教训几句的时候,突然间,迎面刮来一阵很轻的风,带动少年人奔跑而来的衣角。 戚禾愣神之余,那人已经跑到了她的眼前,黑衣灰裤,微笑时脸颊两边的梨涡若隐若现,是很阳光开朗的长相。 个子蛮高,一米八以上是有的,用眼睛丈量了一下,似乎比沉知聿稍微矮一点,身形也……啊,不是,她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想起他来了,连他肩膀有多宽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真糟糕。 “是你吗?戚戚姐?”那男生询问时下意识晃了晃握在手中的小金鱼摔炮,一脸纯真地笑。 注意力被这半生半熟的称呼缓慢转移,四目相对几秒后,戚禾试探着问:“岑……子俊?” 见她准确喊出自己的名字,岑子俊点了点头,随后又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笑容有些腼腆,谈吐却是极端的大方。 “真是你啊,我看背影就觉得好像,但又怕喊错尴尬,几年不见,你变化也太大了,美得我都不敢认了!” 戚禾被他毫不吝啬的赞美弄得脸颊微微发烫,同样有来有回地夸道:“你也长高了好多,有183了吧?” 岑子俊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实诚,居然报出了小数点,他说:“还没到呢,上次学校体测,我记得是182.6,穿鞋的话185可能。” 戚禾明目张胆地将他全身上下扫了一遍,而后不禁感叹,现在的小孩长得也忒快了,这才多少岁啊? 都说女大十八变,这男高一变起来,当真是让人眼前一亮,戚禾勾了勾唇,颜控忽然犯了,边夸边笑:“像你这样又高又帅的男生,在学校肯定有很多女孩子追吧?” 话落,少年怔了怔,看起来有点被夸得找不到北了,捂脸道:“其实……也没有很多。” 到底是多是少,戚禾不在乎,她只是单纯没话找话罢了。 毕竟是邻居家的小孩,她小时候还抱过他来着,也算是亲眼看着长大的,实在是半分杂念都不敢有。 确认双方身份后,两人肩并肩,一路侃侃而谈。 外婆外公家在竹林更深处一点,独栋的两层小楼,前院筑有围墙,后院修了一座花圃,种的花大多在温暖的春天开放,整体依山傍水,颇具世外桃源的情调。 这次回家,时间手把手教会了戚禾 ——没有什么会一直永恒不变: 总是因处理不当的琐事就将怒火迁移给无辜之人的外婆,如今也能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吃顿晚饭;常年困扰于不孕不育结症里的舅妈,选择顺其自然后,反倒年轻漂亮了许多;甚至就连情绪内敛的外公,在拉着她的手轻拍时,眼角竟不自觉滚下一行清泪。 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般其乐融融的氛围,热气弥漫的餐桌上,戚禾只觉恍如隔世。 晚饭后,岑子俊提着一大袋沙糖桔过来串门,老人家睡得早,看了会儿电视就嚷嚷着要回房休息,舅舅舅妈照例进行饭后散步的环节,家里只剩戚禾陪他谈天说地。 岑子俊从小就生活在村子里,不曾踏出半步,他本人又是比较活泼好动的性子,一刻都闲不住,三天两头就要往外跑,四处找人聊天玩耍。 戚禾在他眼里其实就是大姐姐一样的存在,他对她的好感也仅限于单纯的仰慕与欣赏,其他的,他是万万不能染指的。 什么三年一代沟的说法在岑子俊这里完全是子虚乌有的言论,多少人避之不及的话题,他都倾言相告,健谈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戚禾橘子一瓣一瓣地往嘴里塞,坐在身旁自言自语的岑子俊已经从他的中考成绩聊到了他的高考志愿,并态度诚恳地咨询她的意见。 作为全村最早一批考上大学的戚禾,虽是外姓,但和集体荣誉挂钩的事迹,永远不缺人帮忙炫耀,曾几度成为老一辈口口相传的榜样。 岑子俊深受鼓舞,当着戚禾的面义正言辞道:“戚戚姐,我今后一定会好好学习!努力成为像你这样优秀的人!” 戚禾对他的前半句给予了莫大的肯定,至于后半句 ,她涩然一笑:“那还是算了,我现在的名声差得很。” 岑子俊没听懂:“啊,啥意思?” 又不是天大的秘密,没必要隐瞒,戚禾像讲故事一样将今天傍晚发生的所有事情简单地概括了一下。 岑子俊听完后愤愤不平道:“果然穷山恶水出刁民!” 他水果也不吃了,挪动椅子靠近些,开始细数这群刁民们的罪状。 “你说那个阴阳怪气你的大妈脸上有颗比黄豆还大的黑痣是吧,我知道她,她之前也说过我。” “为什么说你?” “我也不知道啊!我就和几个弟弟在巷子里面玩捉迷藏,跑的时候不小心踩了她一脚,我真心实意给她道歉,结果她说我是故意的,我解释说我没有,她说我顶嘴,又说我这么大了还和一群小屁孩玩,说我幼稚不懂事……” 戚禾无奈地叹口气:“我和你差不多吧,你信不信明天,可能都用不着明天,今天晚上我就会被那些人扣上目无尊长的帽子。” 顿了下,后又补充,“扣就扣了,我是无所谓的,反正不在这久留,爱骂就骂吧,大不了骂回去,就是……” “就是怕他们造谣外公外婆的家风家教有问题对不?”岑子俊感同身受地插话道,“那些人就这样,骂完小的骂大的,前一秒还和你笑眯眯地打招呼,又是送米又是送菜,后一秒就表演川剧变脸,唾沫星子喷个不停。” “还好你逃得快,一直在外面发展,古时候孟母三迁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啊!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被同化是迟早的事,等我将来考出去,毕业后努力赚钱买车买房,争取早点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接出去,才不要永远待在这个破地方!” 看着岑子俊满脸的斗志昂扬,戚禾笑了笑,说:“那你加油,期待明年夏天收到你的升学宴请帖。” 岑子俊秒拍大腿:“好的!” 戚禾被逗笑,继续埋头吃橘子,岑子俊安静不到一分钟,声音又开始往外蹦。 只不过这次谈论的对象换了。 他欲言又止:“你那时候这么说知聿哥……他难道不生气吗?” 虽然他和沉知聿不怎么熟,但村子就那么大,总会有点联系的,他小时候还抱过自己来着呢。 闻言,戚禾毫不犹豫:“当然生气了,哪能不生气。” 生气到连猫都不给她抱了。 “那你不……”岑子俊措辞道,“解释解释?” 好险,差点把解释说成了哄哄。 戚禾和沉知聿当年还是情侣的时候,村里没有人不满意这桩姻缘的,老一辈在家庭上讲究门当户对,能力上崇尚旗鼓相当,两个人无疑是最好的结合。 岑子俊也正是在那些津津乐道和惨不忍言中,深刻了解到属于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 不知怎的,岑子俊总觉得他们没有分手,只是陷入了长期冷战而已。 直觉告诉他,这两人总有一天会再次坠入爱河的。 戚禾没法知道他不切实际的心理活动,只当他纯属好奇。 她咬下最后一瓣蜜橘,悠悠道:“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巴不得他生气。” 最好气到一辈子别理她。 “而且……” “而且……?” “他啊。”戚禾笑得狡黠,紧接着,不明所以的岑子俊听见她鲁迅式的发言。 “大抵是要生两天闷气,等消得差不多了,然后再……” 后面的话,戚禾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记忆停留 戚禾原定的计划是在老家待两家就走,来之前她就已经和谢欣尧商量好了要去邻省的景城看画展。 谁知今早儿六点天还未亮,就被谢欣尧一通紧急电话给放了鸽子,说是家里临时有事,去不成了,让她把购买的车票和预订的酒店都退掉,末了,还给她发了个抱歉红包。 戚禾没收,只问她事情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帮忙,对方回应时的口吻既无奈又无语,隔着屏幕都能嗅到浓浓的怨气。 “还不是某人又发神金。” 因为没睡醒,戚禾的反射弧拉得有些长,没能立刻想起这个某人是谁,过了老半天才开口。 “你俩悠着点。”并着重强调一句,“千万别打架。” 谢欣尧罕见地沉默,像是担心被识破什么秘密一样,匆匆来匆匆去,挂断前还不忘提醒她记得收钱。 看着黑屏的手机,戚禾满脸问号。 困意来势汹汹,没两秒又昏睡过去。 假期马上就快结束了,还剩两个星期十四天三百三十六个小时两万零一百六十分钟…… 本打算趁这段时间和谢欣尧痛痛快快玩一场的,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只能下次安排了。 多年未归,家里人一时半会也不乐意她回去,对她是又劝又哄,再加上外婆外公年岁已高,很多风险都无法预测,看着二老鬓角和脸颊两处肆意横生的癍白,戚禾心想着能陪一天算一天。 同时,又在自我反省。 真正心疼她的,她竟不闻不问。不该惦记的,她却心存妄念。 究竟是她太薄情还是怪她拎不清,好难定义。 住老家没有车去哪儿都得费好大的劲儿,但相较于在出租屋点外卖吃泡面睡大觉的摆烂作息,现在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更摆烂的日子其实更适合她。因为她本身就很宅很懒,平时空闲的时候如果没人主动约她出门,她可以在家发霉一整天。 就这样足不出户,无所事事直到第三天,沉知聿的气也消得大差不差了,开始编造各种各样夹带私人感情但又能轻而易举掩饰过去的理由登门拜访,既可以向长辈展现孝心,又可以在她面前刷刷存在感,一举两得。 戚禾同样找了许多借口避而不见。 尽管是被盛情邀请共进午餐,沉知聿和她说话的次数都不敌外人岑子俊多,戚禾烦了还会装胃疼等缓好了再下楼,倘若过了点他还在,就速战速决然后钻进厨房洗碗,摆明了不想搭理他。 在某种严格的意义上,他们其实不算“典型”的青梅竹马。 可以毫无顾忌地待在同一所房间,互不干扰地做着不同的事情,这种私密的行为与他们相距甚远,最起码高中以前是这样,面上不熟,见人就走。 因为戚禾和沉知聿不一样,她常年都在云城上学,等念完村里的小学,再无缝衔接过渡到镇上读初中,而始终被父母带在身边照顾的沉知聿只有在寒暑假的时候才会回家看望他的外公外婆,后面二老双双因病去世,他更没有理由随便长途跋涉。 再密切的情感也会因长久不见的缘故变得生疏,严重到甚至有可能会忘记对方的相貌。 感性一旦占据大脑的时候,她总会怀念当年一起坐在屋顶看夏夜星星的惬意时光,想起冬天的雪后清晨,他站在自己的窗下,挥手踮脚,笑容满面地问她要不要下来堆雪人的画面。 可她痛恨回忆,痛恨那种被情绪操纵、难以挣脱的束缚感。 以后,少了他,就会少一个让自己无缘无故感觉难过的原因,这样很好。 所以一定一定一定,不要回头看。 她告诫自己。 风和日丽的下午,闭合的窗外依稀听得见间断的鸟鸣嘤嘤,戚禾抱着平板趴在床头看电视,古早的玛丽苏肥皂剧,台词一句比一句雷人,但女主角是真美啊…… 结果越看越困,没套壳的平板因她神志不清的触碰动作从枕头摔到了地上,她压低腰抻直手去够,捡起时发现没裂没碎,本意决定锁屏倒头就睡的戚禾,在看到某段“霸道”剧情后,戳弄的手指一停,兴趣顿时高涨。 午间阳光投下的光点在树丛间频繁跳跃,院子里充盈着一派安宁的因子。 外婆近期正做手工,按数量计算价钱的塑料发卡,辛辛苦苦忙活八个多小时到头来也只不过二十来块钱。 告别了曾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艰苦岁月,如今子女个个都有出息,自然不靠这点苍蝇腿苦哈哈地维持生计,就单纯打发打发时间,毕竟退休的老人是闲不住的。 沉知聿和外婆一人一条凳子,两人面对面而坐,中间摆了一张尺寸较小的圆桌,上面放满了五花八门的发夹原型和装饰材料。 两人分工合作,沉知聿负责在发夹的背面滴液体胶水,外婆负责粘软胶图案,一来一回,配合得有条不紊。 外婆在交货前,习惯私藏几个成品装进自己的袋子里,这与爱占小便宜无关。 而是做的时候,她时常忆起配戴珍珠发夹、身穿粉色小裙满院子乱窜的小戚禾,她边跑边跳的时候,还会眨星星眼一脸期待地问外婆外公“我好不好看啊,我今天漂不漂亮呀”之类的臭美问题。 她从前有多爱笑,有多天真浪漫,恐怕早已被现实折磨到连她自己都忘了。 直到眼中泪花闪烁,才从哀伤的过去抽离。 待全部完成后,她挑了三四个贴有卡通兔子、蓝色小猫,粉色独角兽的夹子,举在老花镜片下仔细瞧了瞧,确保没有瑕疵,随后丢进了左手边那个已经装了一堆饰品的透明袋子里。 里面基本是些偏向小女孩审美的头绳,项链,发箍、手链等等,形状颜色都挺幼稚的。 也不知道长大后的戚禾还喜不喜欢,外婆忽然这样问道。 胶水太黏,糊进指缝,沉知聿毫无半点怨言地用湿巾擦了擦。 接着,塑料袋里多了两枚浅黄色基础款糖果夹。 他平视外婆的眼睛,并回答说:“她会喜欢的。” 外婆看着倒映在他瞳孔里的太阳光,和蔼地笑了一下,目光隐约透出一丝鼓励的暗示。 沉知聿心领神会,于是郑重点头道:“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谢谢外婆。” 她就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性格,不虚伪不做作,言出必行且从一而终。 见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不像随便说说的样子。 即使心中依旧留存着万般遗憾与惋惜,最终也还是随他去了。 解决了手工任务,外婆就回房睡午觉了,沉知聿默默把桌椅归于原位,又扫了扫掉在水泥地面的材料碎屑,倒完垃圾,然后转身去里屋洗手。 强力胶不及时清洗的后果,就是指甲那块的皮肤容易变干变糙,水液凝固后产生的白色絮状疤几乎渗入了肌理当中,连肥皂泡都不能完全搓干净。 磨蹭半响,沉知聿神情恹恹从洗手间走出来,当看见她的身影之后,瞳孔再一次因为她的回眸而亮了起来。 从墙角斜斜照进来的光晕柔和,于她周身拓出一片朦胧的阴影,等她侧目看过来时,那道光影似乎游戈到了他的心脏深处。 这种情难自抑的感觉,像极了热恋前的心动征兆。 他喜不自知地走近。 今天天气不错,隔壁被太阳晒到快长蘑菇的岑子俊突然发了条微信过来,问她想不想去后山的水库钓鱼,戚禾理应是拒绝的,但她刚才恰巧看了一部和垂钓挂钩的片子,一时兴起便随口答应了。 后山丛林密布,蚊虫横行,戚禾为了防止自己被咬伤,几乎是全副武装,墨镜、清凉油、渔夫帽、驱虫剂等防护用品一应俱全。 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冲锋衣,衣领拉链直达顶端,裹住白皙的脖颈,有风吹过,扇动额发,反而显得她整个人看起来薄薄一点。 “穿那么少,不冷?” 沉知聿在她背后幽幽出声,不等戚禾扭头,岑子俊大呼小叫的声音便立刻由外及里地扩散荡开。 “戚姐,你准备好了没!我给你拿了渔具……” 岑子俊的欢呼音量,在看见沉知聿面无表情的模样时,急转直下。 “哈哈,知聿哥,你也在啊……” 这时候对比岑子俊举止间的毛毛躁躁,沉知聿成熟稳重的优势就非常完美地凸显出来了,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要多高冷有多高冷。 岑子俊挠挠头皮,不是一般的尴尬。 戚禾微微皱眉,心想他到底在装什么,嫌弃人家幼稚之前麻烦看看自己先,有本事别和岑子俊说话,更别和她说话。 她无视他,面朝岑子俊,说:“准备好了,现在就走吧。” 就这样大摇大摆走了吗?那客人怎么办,岑子俊满脸震惊,最终还是纠结问了句:“知聿哥,你要不和……” “行啊。”沉知聿玩上了抢答。 说罢,他转头看向戚禾,勾唇:“你还会钓鱼呢,什么时候学的?” 像问又不像问,反正他一笑就没好事。 戚禾摊摊手:“我不会啊,没学过。” 沉知聿低声:“那你去什么去。” “去玩玩怎么了。”戚禾驳道,“我可以现学。” “那如果钓不到呢。”沉知聿慢悠悠地反问。 哪有这样扫兴的? 戚禾盯了他一两秒。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随后,她把墨镜戴上,唇线缓缓紊动,露出势在必得一般的笑:“只要我想钓,就没有我钓不到的。” 全场唯有岑子俊觉得她在口出狂言。 —— 情非得已 沉知聿不请自来的加入本身就属于突发事件,岑子俊翻遍了家里的仓库,愣是找不出第三根鱼竿。 钓鱼的工具只够两个人用,但便捷小巧的折迭椅有三把,他们轻装上阵并排而坐。 正式开始前,沉知聿识趣地把那根粉墨色的慢调鱼竿递给她,岂料先前还在院子里扬言要现学现钓的戚禾突然又说不想玩了,渔夫帽往头顶轻轻一戴,姿势懒懒散散的。 沉知聿就知道她会出尔反尔,他挑了挑眉,在她闭眼假寐的时候,动作慢腾地收回了这根她连瞥都没瞥一眼的鱼杆。 失落感几乎是同时,油然而生。 纵使是献殷勤被冷漠拒绝多次,从头至尾都讨不到一丝半点的好,但他面上始终不显,反而表现得更加随性洒脱。 见他神情自若地调节着鱼竿的长度,以求达到最佳的垂钓体验,坐他身旁的岑子俊有样学样,每步不落,因为他也是第一次钓,不是太懂这方面的技巧。 以往都是跟着他爸过来打酱油的,岑子俊如此活泼好动的个性,最讨厌的就是静心端坐,每次来都坚持不了十分钟就会拍屁股走人,今天却格外一反常态,一坐就是五十多分钟。 没别的原因,单纯困了。 盯着毫无动静的水面,岑子俊的信心和耐心双双受损,握竿的手势也越来越僵硬。 在他忍不住转动腕骨舒缓的时候,裸露在外的颈部皮肤突然刺痛了一下下,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什么虫子咬了,岑子俊赶忙撂下被汗液浸湿表面的鱼竿。 他不加思索就直接动手将衣领扯了又扯,露出里面一大片白皙光滑的锁骨,紧接着侧身,摸着那个迅速凸起的包,有些心急道:“姐,快帮我看看,是不是被蚊子叮了。” 百分之百钝感力的岑子俊,完全没察觉出背后那道剜向自己的阴冷视线,甚至担心戴着避光墨镜的戚禾看不明白,又往跟前靠了靠,这下当真惹怒了身后的小气男人。 因天气逐渐昏昏欲睡的戚禾,听闻动静时迷蒙睁开眼,只见一张惊慌失措的俊脸突然在眼前放大,她大脑顿时卡了一下,刚想摘掉墨镜帮他看一看,原本一直默不作声安静垂钓的沉知聿顷刻就有了制止的动作。 沉知聿不由分说一把揪住了对方的后领,动作之强硬,眼神之狠戾,把岑子俊吓得一动也不敢动,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如何,如临大敌似的疯狂吞咽唾沫。 夹在两人中间本就尬尴到坐立难安的岑子俊,现在,恨不能挖条地道钻进湖底。 早知道就不约戚戚姐出门游玩了!他咬着牙想。 许是发觉自己的态度过于凶狠,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沉知聿的表情随即柔和下来,仔细检查一番后,顺势拿起提前备好的消炎药膏,挤出籽粒大一点到指腹上,继而惜字如金道:“没什么大碍,普通蚊子。” “噢噢……”岑子俊乖顺地仰高脖子,任由他的手在自己的颈间涂抹。 “谢谢知聿哥……” “不客气。” 一碧万顷的湖面在阳光的投射下泛起粼粼的波光,三把折迭椅一齐固定在一棵青绿的榕树下方,遮挡部分灼眼的光热。 堤岸微风徐缓,靠近浅水区的公路上还有几个同村的小孩正迎着风快乐地奔跑,其中一人时不时挥动一下手里的伸缩杆渔网,意欲带领伙伴兜捕蝴蝶。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朝那边望去,眼中情绪各异,少顷,又默契十足地回过头。 给岑子俊擦完药,沉知聿似乎就无心钓鱼这件事了,他偏头看了一眼岑子俊,目光依旧淡淡的,隐晦又直白。 岑子俊再怎么心大,也不难看出,这一眼分明就是让他麻溜滚远的意思。 于是乎,他将衣服整整齐齐穿好,纽扣系得一丝不苟,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群绕着花草树木追逐打闹的小人,随后一步并作三步地小跑向前。 他说他也想去捉蝴蝶。 看着岑子俊似落荒而逃的背影,戚禾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电灯泡一走,沉知聿立马放肆起来,将岑子俊坐过的椅子随手丢至侧后方,同时挪动自己的位置,就要挨着她坐。 戚禾显然放弃了阻拦的想法,倒也不是由着他任性,只是沉知聿的鬼点子实在是有点多,拦住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只要他愿意动动坏脑筋,那就有一千种方式等着她原地妥协,最后无计可施的,只会是她。 所以还是专注钓鱼吧,这才是正儿八经的事。 沉知聿似乎一心一意只顾钓鱼,岑子俊走了很久也没主动和她聊天。如果余光没有频频偷瞄她的话。 戚禾下意识撇向他假正经的侧脸,憋笑憋得很艰难。 “唉,你无不无聊啊?我觉得好无聊。” 她踢了踢他身下的折迭椅,好端端来了这么一句,沉知聿佯装不耐烦地转头,脱口而出的,却是她想听的答案 “嗯,挺无聊的。” 说完,他背地里唾弃了自己一声。 就不该顺着她! “那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情景再现听过没?” 这游戏一听就很莫名其妙,肯定又在挖坑让他往里跳了。 即便是隔着纯黑色的镜片对望,可她目光里的似笑非笑,沉知聿完全一清二楚。 然而下一秒,他又没管住自己的嘴,一步一步被她牵着钩着,乐在其中。 “没听过。”沉知聿如实说。 “不要紧。”她笑着点开了手机相册里的某一帧视频,“你对着画面模仿就可以了。” 被她握过的机身温度慢慢传递到他的掌心,他贪恋地摩挲了一秒,低头按下了播放键。 观看的时间里,他的身体部位逐渐发生了轻微的变化,尤其表现在不断泛红的耳尖上。当听见某句台词时,红了个彻底,像滴了血,穿过镜片印进她的瞳孔。 犹如惜花坠落平静的湖面,她的心涟漪泛动。 沉知聿看了一遍就将屏幕熄灭,再抬头,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似乎正在出神的戚禾。 她发呆的时候其实很可爱,安静的,柔软的,偶尔脆弱。他只想一直看着。 也就短暂游离天外,回神过来的戚禾翻脸比翻书还快,又恢复了那种逗人取乐的笑脸:“怎么样,要不要玩儿?” 这次沉知聿没再继续顺着她了,因为这段台词已经超出了他的可接受范围,任何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那个“不”字几乎是一路,从他的胃里烫到了他的心口。 话落,原先消下去的艳丽色彩又开始缓缓复燃。 戚禾从容一笑,单手撑着椅子,微微俯身,不紧不慢地逼近他。 她用气音问着:“为什么不?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周遭溢满她身上独特的气息,像弥漫在雨中的白雾,混混地落下来,淋湿他的一切。 她轻蔑的嗓音,与那天阴暗的黄昏几乎一模一样。 沉知聿哑言。逃避般躲开她的肢体触碰。 透亮的天色一瞬间被沉默吞噬,只听见他赌气的一句—— “为什么要,我又不是你的狗。” ThingsYouSaid 流动的时间仿佛因为这句话而静止了。 风过林梢,谱成无数绿枝摩擦后的空洞曲调,其余的任何零星声响皆在此间转瞬消散,连同她在他耳畔不明不白落下的那声。 “谁知道是不是呢。” 他是说他不是她的狗,可他现在的行为举止又与摇摆尾巴,哀求抚摸的小狗有何区别。 为了斩断他的念想,她用最极端的言语侮辱他,结果恼羞成怒没两天,他又不长记性地凑过来。 此计不成,那她就采取相对温和的方式去迎合,他又觉得她变了,他似乎见不得她没心没肺,于是变着花样给她找不痛快。 她在驱逐他的环节上做了那么多,可他不听劝,更不听话,煞费苦心换来的,竟是如此不堪的局面,谅谁都不能轻易无动于衷。 戚禾突然心口泛酸,视线从他情愫涌动的目光里缓慢移开,调整到原来的坐姿,压低帽沿,用余光看向天一角逐渐西沉的光亮。 她是希望他朝前看的。 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种枝繁叶茂的绿植,别再执迷不悟一株永远不会开花的铁树。 他听见戚禾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低头,甚至是以一种挑衅的姿态直视她,试图证明着什么。 可是证明什么呢?他却无从得知。 唯一清晰明了的,不过是与生俱来的一点高傲心性,被抛弃后整年累月堆积的心有不甘,以及不服输的自尊心在强撑着自己仰头而已。 他感受着自己的感受。 在这三重情绪的裹挟下,他愈加笃定了自己的选择。 就当是自己的青春叛逆期来得稍迟了一些,即便是输得一败涂地,撞得头破血流,日后回过头来,说不定还能为今日“勇往直前”的行为高歌一曲。 一辈子那么长,有的是时间。 覆在头顶上方的榕树叶掉下一片,落在湖面时漾开一圈微小的水纹,风在此时停了下来,沉知聿也是在此时有了声音。 很轻,只一句,就让戚禾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你当初就是这么钓我的吧。”沉知聿低腰,先她一步捡起了被原主人撂在一边的长杆。 指尖相碰,擦出一点难以言喻的热,戚禾下意识唇角牵动,状似探究地回应道:“怎么说?” 她屏息等待他的答案,却见他将左手伸进了飞行夹克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包四四方方的消毒湿巾。 先前做发夹被胶水黏住指甲的时候已经拆开过,余下两三张的样子,沉知聿取了一张出来,贴在前握柄的部位三百六十五度环绕擦拭着,指节修长,袖口挽上一截,手腕显露的青筋微微鼓动,分外好看。 这根鱼竿在岑子俊用的时候流了汗在上面,这会儿已经自然而然凝固了,戚禾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全然以为沉知聿只是不想让她碰其他男人用过的东西,他的占有欲在这方面一向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这不,湿巾消完一遍毒还不够,又从另一边口袋里掏出一包干燥的手帕纸,然后重复刚才的动作,拂去湿巾留下的浅淡水渍。 戚禾眉梢微挑,说道:“我还没有洁癖到这种程度。” 但凡她换套话术,委婉挑明自己的“全然以为”,比如“你还是这么的小心眼……” 那样就显得很奇怪,沉知聿肯定会像重逢那天一样多想,她不能再给他一丝丝模棱两可的期待了。 结果误打误撞,两人的心怀各异竟在这一刻同步对调。 沉知聿把擦干净的竿子递过去,等她握在手心时,眼角渐渐小幅度地弯了起来:“你觉得我会让你用其他男人用过的东西?” 话音落地,戚禾险些倒吸气。 瞄准最后抛竿的位置,甩动的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几秒后,鱼钩沉入水底,戚禾满意地转头:“我觉得不会。” “可那又怎样。”她不以为意地补充。 沉知聿惊讶她难得的坦诚,接着,他掌住自己手心的,坠着鱼饵的丝线朝前方轻松一甩,好巧不巧,落在同一位置上。 看着两根因外力相互缠绕的渔线,直到重合的霎那,沉知聿的语调缓慢拉长:“我还没有回答你刚刚的问题。” 她的思绪在风里短暂地转了个弯,勉强回拢时,他就已经自顾自地念出了一段。 “你钓我就像钓鱼一样,先是随机放饵吸引鱼群,再是静静观察挑选还算心仪的一条,中间时不时拉拉线、松松绑,偶尔加点料吊足了胃口,等玩腻了就果断收线确认关系。” 沉知聿停到这,眼尾突然勾起一点略带坏劲的弧度,声音像柔软的羽毛尖,虚虚地挠着她。 他说:“或许这不叫钓,这叫愿者上钩。” 听觉被静谧的森林衬得格外敏锐,他在哪个字上有所停顿,调子又在哪些词语间扬了扬,戚禾听得明明白白。 她有些招架不住,脸颊很烫,也很红,湿润的双唇抿起,又松开:“抱歉,你描述得太抽象了,我不是很能听懂。” 语气干巴到,都不像她了。 沉知聿低笑一声,开始学她说话。 “没关系,也不需要全部听懂。”他说,“你只需要故技重施就可以了。” 他的眼睛始终看向她,尝试抓住她情感流露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太懂她了。能将她彻底打败的只有真诚。 戚禾静默地看了他好一阵,不知道在想什么。 手机在掌面翻转半圈,随后她再次点开了那帧提前下载好的视频,进度条拖到最让他难以接受的那幕。 明明音量很小,被风一扰,更是模糊,可他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完了。 荒谬台词结束的末尾,与此同时,她对他说:“如果我现在告诉你,让你玩这个游戏是在给你重归于好的机会,并且机会只有一次,你会不会因为刚才的放弃而感到后悔。” 其实也用不着他开口,看他明晃晃的表情就知道,他简直后悔死了。 沉知聿恨恨道:“你怎么不早说?” 怪不得她要选这个片段,画面里指示的时间同样在寒冷的冬季,在岸边的男主从身后深情地搂紧女主,相互耳鬓厮磨,浪漫与暧昧的氛围感循序渐进,看得人脸红心跳的。 本来演得好好的,天晓得这男的忽然像精神失常一样莫名其妙来了句: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个鱼塘,被你承包了。 这让他怎么情景再现?首先他不是油腻腻的霸总,其次他没那么厚脸皮。 戚禾忍笑:“现在说也不晚啊。” “你真的想过复合吗?”他压住如雨后春笋般冒尖的欣喜,“确定没骗我?” “不信你看着我的眼睛。”她语气依然分辨不出虚实。 他听后却连连摇头,说他不想看。 她问他为什么不想,你不看怎么知道我有没有撒谎。 “因为看了就想亲你。”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熔金的光影里慢慢煽动,沉知聿歪了下头,神态很纯情。 他好会打直球。跟点钞机点钞似的,哗啦啦一通。 戚禾偏偏不买账,声线无情:“你要是敢玩强吻那一套,我就把你踹到湖里喂鱼。” 沉知聿这下不敢再继续往前倾了。 “既然你做不到为我放下脸面,那我也没必要故技重施了。”戚禾适时拉回话题。 “钓鱼本身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更何况是钓你。” “我目前的微信列表是躺了好几个发展对象,他们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要学历有学历,男人嘛,对我来说勾勾手指就能得到的东西,一旦我想找乐子的话……” 她摘下墨镜,眼眸清澈又透明,问道:“真要比起来,论新鲜感你就输了,所以你觉得我吃回头草的概率有多大呢?” 突然在这时,水清如镜的湖面传来轻微响动,渔线绷到最直,察觉有什么东西正奋力咬钩,戚禾的注意力迅速转移,看准时机试图收杆。 只见一条完美的弧线从身侧划过,飞速砸入水中,风又肆意刮了起来,松软的杆尖一颤一颤的,怕是连虾米都勾不住。 苦等半天,眼见鱼儿就要上钩,岂料沉知聿横插一脚,挥个杆的功夫就全给搅黄了,戚禾顿时气急败坏,朝他大声吼道:“你干嘛!把鱼还给我!” 她凶巴巴的样子也好可爱。 沉知聿轻哼,得意洋洋的:“有我在,你休想钓到别的鱼。” 戚禾:“……你有神经病。” 明人不说暗话,沉知聿将这一行为准则贯彻得异常通透。 胜负欲高涨的戚禾只好见招拆招,她将墨镜重新戴上,欣然道:“好啊,那我就拭目以待。” “还有,别忘了赔我的鱼!” 岑子俊拎着装有一只蓝色蝴蝶的透明袋子乘兴而归时,太阳已落至半山腰,红光遍处,灌木丛间满是洋洋洒洒的金点,透蓝的湖面倒映出一圈又一圈的黑色树影。 青山雾霭的尽头,他在闹,她在笑,徜徉天际的每一朵云都温柔。 下一秒,他打开袋子,放生了那只被困已久的蝴蝶,看着它越飞越远,越飞越高,直至消失不见。 这里没有斑斓的花。但是春天就快要来了。 晴 昨夜突降一场雨,势如倾盆,不可抵挡。 后院花圃连排置放的竹篱被狂风掀翻,木架上的陶土盆栽该倒的倒,该碎的碎,幸存下来的花卉屈指可数。 大雨过后的第二天早晨,日头燃烧得旺盛,爱花深切的舅妈站在相对平整的地方,看着眼前的凋零与破败,捂着涨酸的胸口心如刀绞。 收拾狼藉是个不小的工程,舅妈需要几个得利的助手,岑子俊和沉知聿两人便自告奋勇,主动帮忙,任何脏活累活重活都被全权包揽,一早上忙前又忙后,杯子里补充能量的热水在接近午饭的时间已经彻底冷却。 两个人都没怎么喝,就光顾着干活,舅妈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甜点零食一个劲的往他们怀里塞,像对待小孩一样。 岑子俊不管在哪个年龄段都很爱吃甜食,沙琪玛刚拿到手上,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纸大炫一通。 顺手递了一包给身边正捧着热水小口吹气的男人,沉知聿偏头看了他一眼,拒绝的意思明显。 岑子俊咬着食物呶了呶嘴,含含糊糊地说了声好吧,便将东西放回到桌上。 通过这几天的短暂相处,岑子俊已经大致摸清了沉知聿的性格特点—— 寡言少语,仅仅针对外人。 因为他在戚禾跟前一分钟恨不得讲一百句话。 生人勿近倒是真的,熟了也不一定能多分到几个友好的眼神,不论男性女性,边界感都很强。 但这一点搁在戚禾身上同样是不成立的,每当沉知聿不顾前女友白眼硬要凑上去的时候,岑子俊都会在一旁默默地感叹物种的双标性和坚韧性。 语无伦次和束手无策的反差感也只会因为她而显现。 沉知聿是绝对坚定的唯禾主义者。这是岑子俊观察判断后得出的最终结果。 此外,他也理解了戚禾那日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什么。 “他啊,大抵是要生两天闷气,等消得差不多了,然后再死皮赖脸,死缠烂打,油盐不进,步步紧逼,穷追不舍……地……找上门。” 难怪不好意思说出口,毕竟戚禾是十足十的体面人,不到万不得已,这些“贬义词”是不会强加在他身上的。 沉知聿每天都能找到像模像样的借口过来串门,岑子俊对此相当佩服,他跟班主任请个假都得靠狐朋狗友出谋划策,用的理由还总是漏洞百出,撒谎的时候更是扭扭捏捏不敢看老师的眼睛。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灵活变通的?岑子俊忍不住虚心请教,眼神真诚得像月光宝盒。 指骨摩挲着半温半凉的杯壁,沉知聿闻言轻声回道:“练出来的。” 岑子俊似懂非懂,暗想他以前在追戚戚姐这条路上一定碰了不少壁,路漫漫其修远兮,照戚禾现在冷心冷面的态度,今后可有苦头吃了。 他对戚禾到底好不好,是真心爱她,还是出于某种报复心理才重新接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岑子俊很乐意成为这桩感情的助攻之一,正是因为:他能绞尽脑汁逗她开心,哪怕是牺牲一切。 天大地大开心最大,就冲这一点,岑子俊果断拍拍胸脯,斩钉截铁地说:“加油,知聿哥,我看好你!” 沉知聿被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弄得恍了下神,扶稳水杯后,他真情实意:“谢谢。” 前院这时传来三轮车独有的关锁声响,须臾,一道衣着朴素的身影从里屋拐到了花圃附近,舅舅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笑意有种憨厚的腼腆感,频繁朝他们挤眉弄眼的动作看起来有些鬼祟。 舅妈听闻动静便立刻撂下手里斩鱼的菜刀,洗手出来迎接,一眼就发现了藏在他身后,那束色彩饱满的向日葵。 惊喜制造失败,舅舅无奈地摇了摇头,双手呈花,用安慰的语气哄道:“哝,别难过了,我买了更结实的花盆和新的花苗,时间来得及的话,或许今年就可以开出蓝色的绣球和紫色的铃兰。” 舅妈还是第一次当众收到舅舅送的花,感到不好意思是正常现象,她面上故作嫌弃,嘴角高扬的弧度却出卖了内心的喜悦。 “都一大把年纪了,还送什么花啊,车上那些东西先别搬了,今天知聿买了鱼过来,老大一条呢,你去厨房帮我处理一下内脏……” 说着,突然探头朝不远处正在闲聊的两人扬声喊道:“你们两个千万别溜走啊,午饭马上就好了,等会儿一起吃饭。” 见两人齐齐点头,舅妈满意地笑了笑,两秒后,听见丈夫问:“小禾呢?还在楼上睡觉吗?” “是啊是啊。”舅妈抱着鲜花进门,“昨天下午不是去钓鱼了嘛,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的,瞧着心情不大好,估计生了一整晚的闷气,早上过去敲门喊她起床吃饭,说什么刚刚看完电影……” “话说,这鱼也是真难钓哈,像子俊他爸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手,十多年下来,也没见钓到过几次大的,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舅舅边听边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应该是线不够长的原因。” “哇,叔叔好浪漫啊……”脚步声一前一后地消失,岑子俊终于眼冒星星地感慨出声。 忽然有些好奇他和她的恋爱故事,岑子俊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 “知聿哥,你们以前约会的时候,也会给戚戚姐送花么。” 他回答说,不止约会。 “那戚戚姐最喜欢什么花呀?是不是满天星?”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满天星?”沉知聿反问一句,眼中翻涌着不知名的情愫。 岑子俊摸不着头脑,但实话实说:“因为我记得她毕业那年发了一张和朋友们的合照在朋友圈,穿着粉色的学士服,手里捧的花束就是满天星。” “我在评论底下问她满天星的花语是什么,她回复我说——” “思念。”沉知聿代替他说。 岑子俊愣了愣,讷讷地点头:“对的,就这两个字,我后面还自己百度了一下,满天星花语还挺多的,什么真心喜欢你,守望爱情,甘愿做配角,感觉乱七八糟……” “所以为什么偏偏是思念呢。”岑子俊越说越纳闷。 要知道他们连毕业季都没撑过就分了手,以戚禾这样随性洒脱的性格,是不会特意买束花来怀念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的,沉知聿那就更不可能了,因为他当时安顿在爱尔兰已经有一阵了,难不成隔空投送诉说思念? ……关键是她也不会收呀。 “或许只是她从百度里面随便挑出来的一条。”沉知聿意味不明地说道,他望向二楼被帷幕遮挡的窗格,后半句缺少主语。 他说:“别太当真。” 戚禾昨晚看电影看得沉浸,塞着耳机躲在被窝里,丝毫没察觉窗外的电闪雷鸣,早上五六点才勉强合眼,临睡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意识昏昏沉沉,隐约听见“吱呀”一下,是门从外向内被推开的声音。 家里人很尊重她的隐私,遇事先敲门,给足了安全感。在她怀疑是不是被人误推的时候,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有什么跳到了床尾并欢快地蹦跶了两下。 额头被轻轻亲吻的同时,戚禾条件反射地睁开眼,随后,她像几年前那样,揉着小猫的脑袋,夸奖一句:“真乖。” 豆泥是只灰白相间的狸花猫,毛发软乎乎的,眼睛又圆又亮,乖乖地趴在她的颈窝旁开心地摇着尾巴,时不时嗅一下她的气味,翻个肚皮打个滚。 捡到它的时候是在大三下的暑假,那会儿她正忙实习的事情,每天起早贪黑朝九晚五,下班路上在某家便利店门前发现了它。 当时好小一只,皱巴巴一团,眼睛湿漉漉的,一边缩着脖子一边望着她刚买来不久的土豆泥,应该是饿坏了才会想着刨垃圾吃。 没有犹豫,她把热气腾腾的土豆泥放下,隔着安全的距离,看着它小心翼翼地吃完。 每吃一口,小猫就会看她一眼,渐渐地,由起初的防备再到最后全身心的松懈。 她私心是想把它抱回家的,但她知道自己养不好它,她连自己都养得糊里糊涂,更何况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把小猫舔舐干净的土豆泥盒子丢进垃圾桶后,她就起身走了,它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心软回头时,她总能从那双无辜的猫眼里窥得一点他的影子。 她那时就在想,虽然自己没有养它的能力,可那个人有,她相信沉知聿一定会把小猫照顾得健健康康,让它顺顺利利长大的。 她给猫取了名字,把豆泥带到了沉知聿住的地方,他在大二阶段就从寝室搬出来单独租了房,挨上暑期,她为了图方便,跑去他就读的城市随缘找了所教育机构当补课老师,两人因此同居了一段时间。 沉知聿实习比较晚,整个学院基本都安排在大四上学期,对于自己的事业,未来具体要走哪条路,他很早就有了清晰的规划,和朋友注资成立的工作室逐步走向正轨,某种程度上比戚禾还要忙上加忙。 有了小猫和她,他的饮食起居很快发生了改变,每天都雷打不动地起床做早餐,那段时间她被工作折磨得天天就想着赖床,在定的最后一个催促闹钟响铃前,额间会准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睡眼惺忪时扭头看过去,一人一猫就这样歪着头瞧她,表情如出一辙的乖巧。 直至手心无意间摁到一块冰凉的物体,她从回忆的囚笼里挣脱。 摸出来瞧了瞧。 是玉。 银白色,质地细腻温润,串连黑色的绳。 她下意识问小猫:“是给我的吗?” 豆泥蹭了蹭她柔软的掌心,喵喵了两声。 思忖片刻,戚禾解开了细绳的暗扣,把项链戴在了小猫的脖子上,调整到合适的长度,再收紧,锁住。 “现在是你的了。”她摸着小猫头说。 她平时有摘抄影视台词的习惯,看到为之动容的情节会对照书本的原句细细体悟人物当时所在的心境,然后再点开继续,此刻,床头柜那张整洁的笔记本扉页上赫然写着几行字。 / You saw him walking towards you through the soft sunlight of the dawn. And you know that he was the man once in a million. / 我依然期待 我的达西先生 会从薄雾晨曦中走来 带着炙热的爱恋 于无眠的清晨 带着满腔的深情 坚定的向我走来表明心迹 我明知爱有深浅 却不再纠结 重读后的下一刻,色号相同的碳素笔在这段情真意切的文字上。 交叉划下两条醒目的斜线。 词不达意 鱼汤很美味,鲜而不腻;剁椒鱼头吃起来酣畅淋漓,舌尖与味蕾的极致碰撞;红烧鱼块咸香四溢,入口即化。 消灭完这顿由舅舅舅妈齐力烹煮的美味佳肴以后,室外气温也已经攀到了今日的最高点。 午间扬起的风是暖的,敛去了平日刺骨的锋芒,吹在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充实感。 饭后,一家人兵分两路,大的在屋内捣鼓最新添置的自动麻将机,捞起袖子准备搓几局。小的则坐在屋外的爬藤架底下一边消食一边和小猫玩儿。 豆泥是只非常聪明的猫咪,听得懂人类语言,有些手势一教就会,还会主动和人贴贴,撒起娇来也是一点不含糊,古灵精怪的模样特别讨人喜欢。 岑子俊坚持不到两秒就拜倒在了小猫眨的wink里,他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充当逗猫棒,与之互动。 他说握手,豆泥就抬起猫爪,握完左边握右边,尾巴不停地摇。他把手伸过去,小猫便立刻递出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往上面撞一撞,偏蓝色的猫眼蕴着灵动的笑,看得人心软软。 岑子俊双手托腮抵在桌面,粗犷的嗓音在夸猫的时候果断切成了夹子音。 “泥嚎可爱哇!绝对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猫!怎么可以那么可爱!” 如此激动的语气,被连夸三次可爱的豆泥表现得格外矜持,大概是习惯了这种咋呼式的夸奖。 猫主人却不然。 沉知聿拍了一下手,豆泥听见响声后,就从桌上跳到了对方的怀里,音调懒懒地哼了哼,眼睛只盯着某一个方向看。 抚着掌心软乎乎一团,沉知聿脸上的笑像阳光一样缓缓晕开,神情不由自主地傲娇起来。 他说:“那当然了,也不看看是谁养的。” 岑子俊点头如捣蒜,马屁拍得一溜一溜:“是的哥,你真的太会养了!豆泥又可爱又聪明,完美继承了你的优点!你应该早点把它带出来的。” 他戳了戳小猫脑壳,没忍住说:“好想偷走噢……” 沉知聿春风得意般的表情当即垮了下来,抱猫的手臂有意收紧,这是一个宣示主权的动作。 “不可以。”他一口回绝,“它只能是我家的。” 本就是不过脑的玩笑话,可他偏偏听进去了,侧身不让任何人碰,生怕豆泥被突然抢走。 低气压像空气里漂浮的尘埃,迟迟散不去。 岑子俊扁扁嘴,想着见机行事缓和一下气氛,但他也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道歉显得场面太严肃,嘻嘻哈哈又招人嫌。 发愁时,长桌另一端许久不曾言语的戚禾像是感应到了岑子俊的无奈,视线在他脸上逗留了一秒,眼神示意让他先别吱声。 岑子俊乖乖照做。 樱桃木漆成的长桌上零零散散摆了几样东西,其中一样便是外婆特意为她存储的满袋子饰品,随手拨一拨就叮叮当当地响。 戚禾挑了一颗金色的铃铛出来,摇起时的声音清劲脆爽,似乎具有抚平不安的作用,耳畔沉重的呼吸声逐渐静了下来。 沉知聿闻声偏头,目光碰撞的那瞬,电石火花间,她以最快的速度将视线向下移动,聚焦到一直盯着她瞧的圆圆脑袋上。 达成了预期的效果,铃铛便被搁回到了原位。 五彩斑斓的人造水晶在她手腕上闪闪晃动,别在麻花辫两边的淡黄色发夹宛如两只形影相随的蝴蝶,仿佛不加留心,它们就会从眼底飞走不见。 “小宝,我今天好不好看呀?”戚禾问着小猫,余光扫过他的耳尖,目前是薄粉色的。 沉知聿压根没把心思藏着掖着,从灵动跳脱的双麻花辫再到佩戴颈间的低廉珍珠,最后的目光落在她抹了口红的唇瓣中间。 他喉间滑动,低低地笑,说:“好看死了。” 戚禾斜睨他一眼,有点莫名其妙:“谁问你了?” 沉知聿微微皱眉,将怀里只会喵喵叫的豆泥举高一些,表情一言难尽:“难不成你指望它开口?” “哦。”戚禾又开始胡乱踢皮球,“反正我没让你开口,是你自作多情…” 沉知聿煞有其事地点头:“可我讲的就是它的心里话,四舍五入,怎么不算问我?” 好没逻辑的逻辑,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人这样四舍五入的。 下一秒,戚禾摆出一副我不想和你争辩的样子,继续在琳琅满目的袋子里挑挑拣拣。 她现在的审美越来越极简化,这些东西又繁又杂,花里胡哨的,翻了半天也就头上这两枚贴近她的喜好,她没察觉出不对的地方,都是外婆的一片心意,能戴的最好都戴上。 却不知,有什么在他心头落了地,或许那叫做。 ——被选择 眼前这一幕,被忽略完全的岑子俊怎么瞧都觉得。 戚戚姐好像是在训狗。 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岑子俊略显诧异地捂住嘴。 此地不宜久留,找了个借口再次跑远。 将安静的空间还给他们。 豆泥对这些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更加没有抵抗力,梗着脖子使劲往前凑。 那块作为新年礼物送给她的玉,在他松开紧箍的手时,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手心,像是一种警醒。 把玉归正,他佯装若无其事地与她搭话:“干嘛不要。” 她从堆积如山的饰品中抬头,看他一眼,又很快低头,口吻疏离:“我不收前男友的东西。” 沉知聿尝试嘴上逞强,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复杂来形容了,更多的是郁闷,加上点挫败。 为什么她总能凭一句话,就堵得他哑口无言? 怪就怪他随机应变的能力太弱,所以还是得练。 结论一出,丢在桌面的手机发出震动感,也算拯救了沉知聿有些吃味的处境,他视线投过去,看见来电显示的备注时,太阳穴忽地跳了几下。 预感不妙,但他还是接通了。 开屏就是柯元泽那张胜似笑面虎的面孔,以及他炸毛的头顶。明显是刚睡醒。 “Hello,good morning.”声音依旧不着调。 沉知聿看着屏幕里喝着气泡水和他道早安的男人,一时无语,面无表情提醒他:“现在是中午两点,不、早、了。” “啊?是么?”柯元泽很是惊讶,“那重来一遍。”重来一遍的意思就是挂断再打。 才两遍而已,忍忍就过去了,铃刚响,沉知聿便划开了接听键。 对方又改成了中文:“中午好啊,我的朋友。” 透过电子屏幕看向他身后的背景墙,柯元泽一眼就发现了端倪,“你今天没在家吗?” 这里没有手机支架,沉知聿只能举着和他聊,镜头特意避开了旁边,当戚禾好奇看过来的时候,他冒一句:“嗯,在前女友家。” 一味的进攻是不可取的,他需要适当改变策略。 角度问题,他看不见戚禾的反应。至于柯元泽的,就那样。 “哟,你是不得了了。”他笑得好讨厌,“都混到前女友家蹭吃蹭喝了,亏我这几日还担心你重温旧地,想起一些不该想的,郁郁寡欢到睡不着觉呢,看来还是我太操心。” “你的确很闲。”沉知聿精准评价。 柯元泽闷笑两声,在镜头前寻找:“你前女友人呢,该不会被你故意挡住了吧?” 沉知聿不理会他的调侃,公式化地应声:“怎么了,你找她有事?” “没事就不能聊聊天?” “别那么小气嘛,好歹你前女友曾经暗恋过我一场,我也是时候回应了……” 话音未落,手机画面猛然颠倒,几秒后,柯元泽顺利对上了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在他心里,这种眼神和虚伪没什么不同,前者只不过是多披了层讽刺的外衣,以此混淆视听而已。 针锋相对的气焰贯穿整个屏幕,戚禾忍不住发笑,饶有兴味地看向同样不屑的柯元泽。 “你管往你课桌误放牛奶的行为叫做暗恋?”话题敏感,她顿了顿,往身侧看了一下。 沉知聿正在专心逗猫,似乎无暇顾及这边。 她心里起了股无名的火,一视同仁地骂道:“我看你也有神经病。” 柯元泽不怒反笑,“这就破防了?早知今天,那当初为什么不解释?” 他拔高音量,试图让躲避在镜头外的男人听得再清楚一点。 “非要用这种隔应人的方式吊着他是吧,享受被追捧的感觉,得到了又不知道珍惜,说丢就丢了,你们女人可真是好狠的心。” 咣当—— 屏幕瞬间陷入嘈杂的黑暗,清晰传来枕头厮打在一起的声音,伴随一两句恶狠狠的指名道姓。 “谢欣尧!” 混乱的状况一直持续到视频被迫中断才得以停歇,萦绕两人之间的沉默气焰却不见消散的趋势。 沉知聿把猫放到地上,拍了拍它的尾巴,豆泥接收到指令后,飞快迈步远离了这片不太和谐的区域。 戚禾眼底并没有太强烈的波动,压在胸口的死火早在柯元泽被殴打的瞬间就熄灭了,她闭上眼,感觉阳光不再明亮。 她像在梦中呓语:“你看,连他都能看透我,觉得我虚伪,觉得我铁石心肠,觉得我配不上你,他都已经这样劝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你是失忆了吗?还是穿越了?”她看着他,还是无法将那些难堪的词语轻飘飘地钉在他身上,然而她的态度要比以往更强硬、决绝。 “你回来的那天我就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我说我们没有可能,一点点都没有,你为什么就是要追着我不放呢?是想报复我吗?像刚才那样,联合你的朋友打一通电话过来指责我,揭露我高中时期虚伪的假面,如果是这样,那你目的达成了,我现在确实有被刺激到,所以你满意了没?”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为什么得不到求证,也有太多的隐晦面横在此刻。 她把他描述得那么不堪,他的每一个出发点似乎都是奔着报复她而去的,这一刻,再完美的解释与辩白只会助长消极失控的情绪。 谁都明白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当不了真,可他做不到充耳不闻,他能怎么办呢。 “就当这一切都是我在犯贱吧。” 情绪稳定和善于沟通是他与生俱来的两种天份,小事大事都能轻松化解,唯独在爱与恨的对立冲突上,他经常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她有些麻木,精神比大吵一架还要疲累,过了许久,她站起身,语气仿佛压了千金石那般沉重。 她说:算了,就这样吧,我都随便你。 与此同时,飘荡天空的阴云遮住了头顶最后一丝光晕。 守在门口的小猫在大人的允许下,再度跑回了沉知聿身边。 他在这对湿掉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各种各样的,很透明。 小猫哪有什么烦恼呢,吃饱喝足就莫过于拥有全世界最大的幸福了,打碎委屈往胃里咽,那是笨蛋人类才爱干的笨蛋事儿。 克制着不让糟糕的情绪外泄,沉知聿俯身抱猫时,意外发现窗台那束迎风招展的向日葵花蕊中央,此刻停有一只蓝色蝴蝶。 蹁跹振动的翅膀,带出平静且治愈的力量 不确定是不是昨天傍晚从湖边飞向天际的那只,但他默认是。 所以他的蝴蝶还要多久才会飞回来呢? 沉知聿倍感迷茫地想。 ——